那個張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對面,我們以前根本就不認識,現在也不算認識。我跟他對看了兩秒吧,便把頭扭開,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認識或能辨識的人。
下課後,鳳凰鄭直接走回辦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說可以進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說話,怕觸犯什麼,遠遠地站在一邊表示什麼,甚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平常考試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這沒什麼,但如果情況只發生在單一對象,氣氛就變得比較敏感。
我照常上課吃午飯,也沒跟誰說話,一整天老是覺得眼眶酸酸熱熱,老是有東西梗在喉嚨的感覺。放學後,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個人走到車站搭車,沿途經過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員老闆,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還有指揮交通的警察——原來不是每個人都跟我們一樣是做工或捕魚的,也不是和我們一樣住那種工寮式的房子。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變得異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聽到經歷到的,我居然從來不曾去想到。我又開始覺得眼眶變得酸熱,一輛賓土車從我身旁開過,激起一片火花,濺了我一身。客運車提早進站,我差點沒趕上。車窗外的天光已經變暗,從車內看出去,慘白的燈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斷打在車窗上的嘩嘩大雨中扭曲變形,變得木然。
下了車,還沒來得及打開傘,強勁的風就灌得我倒退一步。我勉強把傘打開,找緊濕了一半的衣裳。沿路是黑暗,沒有光。這偶爾讓我想起聖經的「創世紀」太初,上帝創造天地,天地無形,深淵一片黑暗混飩,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好像是這樣吧,我沒信仰。黑暗是對光的褻瀆;上帝說,光是好的。
原來別人跟我們是不一樣的。原來我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鳳凰鄭說「哦,做工的」,短促竄揚卻在鼻腔形成一股壓抑的音調,像老鼠被截斷了尾巴的叫聲。我才知道我那番自以為是的話,不僅魯莽,對她是種冒犯,而且褻瀆。我爸說的畢竟不是真理。我爸是做工的。
風吹得我走一步退三步,它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席捲過來,十面埋伏,已經沒有所謂風向可言。北半球在北緯二十四度的地方屬於信風帶,由於地球自轉的關係,由北向南吹的風便偏成了東北風,但因為地球表面不只有海洋,還有陸地有高山,夏天陸地熱海洋冷,冬天陸地冷海洋暖,地面吹的風隨著季節的不吾便也跟著改變,這種風就叫做「季風」。應該是這樣,地理課本上是這樣說的。而根據這個道理,現在在吹的風,應該是季風,但它完全沒有道理可循,一會兒由前面打來,一會兒又由後方撞來,然後左右包抄,再從地下反灌上來,再挾著浪似的雨,每走一步,我就覺得我好像是喝醉了酒在跳探戈。
才走了一小段路,雨傘就已經翻花,斷了四根傘骨。疾勁拍浪似的風和雨刮打在我臉上,好像被人連打了好幾個光。我試著想把翻斷的傘骨折拗回形,忙碌地撥弄著卻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腳步跟路身體顛仆,甚至連眼睛幾乎都張不開,跟著,後方猛不防衝來一股強勁的風,猖狂的推撞著我,而傘又被刮翻了,我抓著傘柄,連帶的也被刮起來。懸空被推了幾步,大概就要摔在地上,有人抓住我腦後的衣領將我拉了回去。
我根本沒辦法開口說話,只匆匆狼狽地回頭看一眼。是那個張浪平。他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裡去,一隻傘只能勉強說是屍骨齊全,掛在他脖子上,而水從他臉上不斷滑下去,整個人像在溶化,像一具水溶性的模型。他那一「抓」,其實也是很吃力。我看他也是抵擋得很辛苦。
「快點!」他用吼的,催促我加快腳步。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我趕緊跟著他。他走在前頭帶路,偶爾回頭拉我一把,走兩步退一步的,十分鐘的路我想大概走了半小時才總算拗進了山坡口。
拐進了村子口,有山坡擋著,我總算鬆了口氣。但要爬到上坡,上頭還會有風。
「剛剛謝了。」我轉頭。進了村子,我就跟張浪平並排走著,他比我高半個頭,我必須略微仰頭。
「這裡每天都這樣嗎?」他沒有對我的道謝表示什麼,問得沒頭沒腦。
我知道他在問什麼,回得模稜兩可。「好像吧。」
「我們漁村就靠海邊,也沒這麼誇張。」他抹掉臉上的水珠,但雨一直打下來,怎麼抹也抹不幹。「差點就被風吹走了。」
「習慣就好,頂多像太空漫步。」我並不是在開玩笑。不管什麼事,習慣就好。
說話的時候,我跟張浪平已經走上了階梯,聚落家戶梯田也似的分佈,我們上坡在最上頭,而所謂下坡其實只是我們對底下人家的統稱,還分下一坡、下二坡,還有一個旁中坡。阿旺住在旁中坡,所以張浪平應該由階梯中段左向廣場再轉上另一邊山坡腳下的斜坡。我則沿著階梯穿過廣場一角,一直爬到最上頭。
「我往這裡。」爬到中段時,我朝上比個手勢,腳步沒停。
張浪平左轉走進廣場,我繼續往上走。好像在爬天梯。讓我想起一種生物叫螻蟻。
「於滿安——」爬了幾步,張浪平忽然叫住我。我自然地轉身回頭。
「我這裡有一本英文文法,你要不要?」
我沒想到,有一股輕微的錯愕。前面不遠有根電線桿,幽微的燈光照了跟沒照一樣。
「不用了。」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面無表情。
第四章
然後雨季就過去了。我開始等待,倒數計數,夏天快來到。夏天一來,便像征某種結束,某種脫離,我不僅在等待,我想,也期待。
等啊等,沉默背後充滿騷動。
我的英語變得更差了,老是考不好。主詞動詞加受詞變化那麼簡單的束西,偏偏我就是搞不懂,面對英語,我完全變啞了。我也不再覺得鳳凰鄭說的那些細細碎碎的瑣事有趣,我第一欠發現她細碎的聲音原來是那麼尖銳。
「昨天我有個朋友帶她女兒到我家,」如常的,鳳凰鄭在上課前用她細碎的聲音說,「我切了兩塊蜂蜜蛋糕給我女兒和我朋友的女兒。我也沒有注意一塊大一塊小。結果我女兒竟然說:『媽咪,這塊比較大的給妹妹。』我好驚訝,我女兒才四歲,就懂得『孔融讓梨』。」她停頓一下,兩邊嘴角朝上勾了起來。「你們啊,不要光只知道死讀書,要多學學那種精神,一個人長大後的成就如何,從小時候就可以看出來。孔融那麼小就懂得退讓的精神,長大後自然有一番作為。你們讀這些歷史典故,不要光只會背,要懂得傚法。光只是會考試也沒用,你們沒聽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嗎?要傚法孔融那種精神才對。」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不知怎地,我覺得心頭突出塊大疙瘩,冒得乖戾。孔融為什麼要讓梨?嫌日子過得太舒服,吃得太撐了。真要讓他三天沒得吃,要啥沒啥,他還擺得出這種富豪子弟的派頭嗎?
但我什麼都沒說,嘴巴合得緊緊的。
下課後,我在座位上坐了一會,確定不會追撞上鳳凰鄭,才起身上廁所。廁所和教師辦公室同個方向,在走廊的最底端,裡頭永遠擠了一堆人,偶爾讓人覺得很麻煩。上完廁所出來,就在走廊上遇到了何美瑛和張浪平。我是先看到何美瑛的,她也看到我,我們不打招呼。
「於滿安——」張浪平叫住我。我看他剛剛把一本英文文法遞給何美瑛。何美瑛有一雙漫畫式的大眼睛,她就用那雙大眼睛盯著我。
即使不太常講話,看久了就會變熟。我對張浪平是熟悉的,我想他也是。我對何美瑛也是熟的,看久了的熟。
「幹什麼?」我不理會何美瑛,我不喜歡她目光裡的表情,有一種虎視耽耽,讓人不舒服。
張浪平把給了何美瑛的英文文法又拿回去轉遞給我,說:「哪,我上次說的。」
我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麼,明明才剛給何美瑛的東西,反射地皺眉。何美瑛在一旁幫腔說:「你如果想要就拿去,不必不好意思。」
「不必了,我自己有。」我不去接,對遞到我面前的文法書視而不見,張浪平將書收回去,跟著說:「我有歷屆的英語和歷史聯考試題,你要不要?」口氣平平的詢問。
他的態度就是平常,不能跟慇勤連在一塊。不過,一開始,他的態度就是這樣,張浪平對我的熟,是沒有程序的熟,缺乏前奏,省略了所謂交誼必經的繁文褥節以及複雜紊亂的演化節奏,一開始就平常的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