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著頭,什麼也不說,也不想問。陸邦慕也跟著沉默,又將我擁入他懷裡,一句話也沒說。
「我回去了。」我輕輕掙脫。
走到門口的路是那樣的長,沒有盡頭似。
「阿滿——」他叫住我。「我送你。」
「不用了。」我背著他,搖頭。
「我送你。」他走到我身旁,堅持著。
我搖頭又搖頭,聲音有點發顫。「求求你……不要……」
「那麼,答應我,回到家之後馬上打電話給我,不然,我會擔心的。」
我無法回答,怕一開口聲音會哽咽。我甚至無法再看他,怕會大留戀。
無盡的夜就這麼展開。我把電話拔掉,在黑暗中渡過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夜。
***
代課最後一天,我把所有的工作交代清楚後,正打算離開,塗正恆叫住我說:「等等,於老師,你的電話。」
我搖頭。他也不好意思問什麼,重新接電話說:「喂,不好意思,於老師不在座位上,你要不要留個話?」他停一下,抄了些東西在紙上,然後掛斷電話。
「哪。」他把紙條遞給我。「一位姓陸的先生。」上頭寫著,八點,馬裡布。
「馬裡布」是我跟陸邦慕第一次去的有著歐陸酒館風味的咖啡館。
「謝謝。」我把紙條捏在手裡。
「怎麼了?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鄭咪咪趨了過來。說:「他打了好幾次電話找你,你不接他的電話,他實在有點可憐。」
「你在說誰啊?鄭老師。」塗正恆有點莫名其妙。
「張浪平啊!你不也接到好幾通他找於老師的電話。虧你們還是好同學,居然不知道這回事!」
「不會吧!」塗正恆看看我,有點驚訝。
鄭咪咪於笑起來,睨我一眼,嗓子尖尖細細地說:「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們在街上遇到——」
「對不起,」我打斷她的話。「我還有事,要先離開。謝謝你們這段時間對我的幫忙。再見。」
「等等,於老師……」鄭咪咪還想說什麼,我大步走開,不理她的叫喊。
隨他們怎麼去揣測吧。我大步走到街頭,漫無目的地徘徊。
「馬裡布」離這裡很遙遠,沒有翅膀是飛不到。我徘徊著,穿梭在虛幻的夢底中,從黃昏走到深夜,由薄暮踩人濃郁的夜色裡,終究沒能走到「馬裡布」。
暗淡的天空不知從什麼時候飄起雨,寂靜的街道浮蕩著一股我熟悉的霉腐味。
我走進路旁的電話亭裡,望著天空飄下的雨,細絲一般,歪斜地打亂夜的圖案。
心頭掙扎著。
到如今,我還能跟他說什麼?偏偏就是不死心。他的生活原就沒有我存在的位置,到底我還在奢望什麼?為什麼理智能明白,感情卻這麼不受控制?明明知道那是個無底洞,偏卻心甘情願的墮落?是因為那下墜時失去重心、無可抓附的恐懼與麻醉,原就是一種愛情的語言?我貪的是這個吧?
終究還是抓下了那個髒綠色的話簡。我緊緊抓著話筒,因為寒冷,全身不可自抑地發顫著。
「喂?」那頭很快就傳來陸邦慕那低中帶沉的聲音。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熱起來。說要遺忘很簡單,但總是說是一回事,卻排拒不了種種的困難。
「是不是這樣,把愛情拋棄,不再哭泣?是不是這樣,把往事忘記,拒絕回憶?」
是不是這樣,一切就會比較簡單,比較過得去?但曾經熱炙過的流行歌,仍舊沒有提供任何應該的答案。
「阿滿?是你嗎!?」還是那同樣低與沉的聲音。我熟悉的。就像他熟悉我的沉默。面對他我總是沉默的多。
我緊閉著唇,逼住很可能失控的哽咽。我的沉默是一種回答。他在那頭停住了半晌,沉默著,氣氛一下子寂窒問起來。
「要過來嗎?」沉寂的空氣又流動起來,尚且夾帶著一些雜音。「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我沒等他說完,「叭」地一聲便掛斷電話,雙手猶抓著話筒掛在尾端上頭。低下頭,終於哭了起來。
我知道,到了最後,這終究是免不了,卻是沒有想過會是以這樣的萬式,在這樣的地點,這種時間,以這樣的姿態。我原以為,我會哭得更纏綿一點,戲劇性地,在他面前,半垂著一雙汪汪的淚眼,微微抽動著肩膀,那麼憂傷凌亂,那麼哀怨宛轉。
結果到頭來,我卻一個人躲在發霉潮濕的電話亭裡,靠著不知幾百人抓觸過、髒得發灰、充滿細菌的電話筒,毫不優雅、連鼻水都流了出來的放聲痛哭。
這跟我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我的人生,這樣一片混亂,從來不曾照我設想的發展過,從來定論不出所謂的對或錯。椒鹽似的,一管籠統。
我放聲又痛哭起來,哭到疲了,哭到蹲在地上。細雨仍然斜打,澆濕我原本就打濕了的頭髮。設若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這一段該怎麼收場。我只怕,只要他輕輕一個吻,即使是一生,我也願意去等。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公寓的。浪平倚著牆,滿地的煙蒂,身上濕了大半,似乎在微細的雨中等了許久。
「為什麼不回我的電話!?」他一看見我便伸手抓住我,聲音乾啞,說不出的激動和浮躁。
「浪平,我很累了,我們明天再談好嗎?」此刻的我是那樣疲倦脆弱,虛弱的甚至不想說話。
「我等了你一晚,就是不想拖到明天,」浪平提高聲調,有些激動,不像他平常冷靜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他用力抓住我手腕,說:「你為什麼不回電話?你知道我等得有多心急嗎!?」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這樣的浪平教我不認識。他怎麼突然變了一個人似。「如果你是擔心公寓的事,還有一點時間,我會——」
「我不是擔心那件事!」浪平問吼起來,打斷我說:「我問你,你是不是跟他碰面了!?」
我反射地抬頭看他,有些愕然,不僅是因為他語氣裡帶的那不尋常的焦躁嫉妒的情感,還因為他質問的那個「他」。
「美瑛早就都告訴我了。」他狠狠盯著我。「陸邦慕,你高中的英文老師。你深更半夜才回來就是因為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別想否認,塗正恆告訴我,他約了你今晚見面的——」
「我沒有!」我否認,下意識防衛著。「就算是,那也不干你的事——」
浪平的表情扭曲了下,更加用力抓住我手腕,逼向我,幾乎是命令說:「我不准你再跟他見面,聽到沒有!?」
「放開我,你弄痛我了!」今晚的浪平似乎有些不對勁,情緒處在一種爆發中,態度那般的逼迫。
浪平充耳不聞,更加用力逼迫,說:「我的話你聽到沒有!?」
「放開我!浪平。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我皺緊眉頭,手腕的痛,讓我說不下去。
他猛然鬆開手,表情沒有絲毫歉疚。
「我不許你再跟陸邦慕見面。」他抿緊唇,態度相當認真。
「浪平,這是我的事!」我皺眉說。「再說,你自己還不是和薇薇安……你和那些個女人來往,我從沒有干涉過——」
「我會都了斷的!」他打斷我。
我實在不懂他的意思,有些困惑。「我並不是那個意思。要你了斷什麼的;我也沒有意思干涉你的事——」
「我說,我全部都會了斷。」他再次打斷我的話,一字一字地吐說:「所以,你也不准再和陸邦慕來往。」
「浪平!?」我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嫉妒!!」他大聲叫起來,驀然攫住我,粗暴地親吻著我的唇。
太突然了!我呆住,然後感覺才慢慢兜回來,腦海充斥一些嘈雜的聲響。我先是感覺浪平的攫擁,浪平靠近的身體,然後浪平的吻……
「浪……」我驀然睜大眼睛,用力想推開他。
他攫得更緊,將我逼到牆上。浪潮狂襲,淹沒得我昏眩,我無法拒絕。突然間,什麼都混淆,都不明白。
「浪……平……」我感覺自己的聲音是那樣可憐兮兮,甚至顫抖。
浪平猛震了一下,忽然放開我,緊抿著嘴,眼神複雜地望著我,看得那麼用力,然後極突然地、一言不發掉頭大步走開。
我先是喃喃,然後大聲叫出來:「浪平——」
他沒有回頭,丟下那許多「突然」。
第十六章
所以,愛情是沒有任何道理的,也不必然有意義,因為它不需要道理,也沒必要有意義。
我無法在任何一本書上找到確切相同的這句話,但總有無數意思彷彿的話語。
它在說,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沒有為什麼。如果你要問為什麼,只有無解。
雨還在下,絲綿的、不乾脆的黏膩的細雨。電話亭內充滿了潮濕腐霉的氣味。
我靠著玻璃牆,呼吸著那帶霉味的空氣。
我真的需要一顆太陽。
那晚以後,浪平就不曾再我面前出現。我需要幾天時間的沉澱,思考這一切的突然。卻是愈想思緒愈亂,糾結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