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她眉頭一皺,便要開口。我知道她要說什麼,搶著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不必擔心那麼多。」
「你知道?」意外地,她的態度很平靜。「好,那麼回答我,他結婚了嗎?有固定來往的人嗎?他對你是怎麼想法?有什麼打算?他的生活情況——」我沒作聲。
她繼續說:「阿滿,你已經不是小孩了,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高中小女生。你不能只為了當年那個殘缺的情懷,而傻傻的什麼都不顧,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我打斷她的話。「我們只是聊些以前的事而已,沒什麼,不是你想的那樣。」
「現在也許還不是,但很快就是。你以為我還不夠瞭解你嗎?你這個人固執又死心眼,笨得要命卻又自以為是!」最後一句說不出她是不是在責罵,顯得那樣透徹我性格的弱點。「反正我不贊成你再見陸邦慕,到最後你一定會受傷害的。」
「為什麼?因為我們不是同個世界的人嗎?」我不禁要問。
「沒錯。」何美瑛直直看著我,回答得很殘酷。「我們跟他的世界本來就不同,而且,他根本一點也不瞭解你,他也不可能給你你要的。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你能夠跟他公開來往嗎?」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我無法反駁。
「何況,」她繼續又說:「你已經有了浪平。」
「你在胡說什麼!我跟浪平——」
「哈羅!」班傑明像一道卷風刮進來,截斷了我想說的話。他一來便先彎身親了何美瑛一下。
「嗨!親愛的。」才坐在她身旁,抱歉說:「不好意思,我來遲了。」然後他又轉身親親何美瑛,這才突然發現她奇怪的打扮,表情變得古怪,帶些誇張,說:「天啊,美,你怎麼打扮成這副怪樣子!」看樣子他也不怎麼欣賞她「駛孤帆」、「半屏山」式的髮型。
何美瑛白他一眼,說:「我花了兩個小時精心打扮的,怎麼,你有意見嗎?」
班傑明扮個鬼臉,幽默地說:「沒有。不過,我比較喜歡你正常的樣子。」
何美瑛捶他一下,有點兒嬌俏。那光景有種難以言喻的甜蜜,我不覺幾分羨慕。
這想法嚇了我一跳。潛意識裡,原來我是那般嚮往、渴望……浪平隨後才到,很自然地坐在我身旁。看見何美瑛微愣了一下,皺眉說:「你幹嘛把自己打扮成這副奇怪的模樣?」
他的反應和我一模一樣。何美瑛朝我看一眼,說:「阿滿剛剛也是這麼說。你們兩個還真有默契。」
服務生送點餐單過來,我看也不看,幾乎和浪平同時脫口而出,說:「炒飯——」他側頭看我,我也看他,看到他領子內沾到的口紅印,我微皺下眉,敏感地聞到他身上沾著的香水味。
「我去洗個手。」他像是察覺什麼,起身走開。
班傑明支著下巴,忽然說:「你們知道嗎?我老有種感覺,覺得阿滿你跟浪平兩個人很像。你們兩個有種同類的味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那種飄飄空空的——」
「虛無。」何美瑛替他註解。
「對!就是那種虛無的感覺。」這些話班傑明是用英語夾雜中文說的。平板的語調如同唸經般地誇張。
我不以為然,但也不辯解。
浪平走四座位,領子內的口紅印洗掉了,身上的香水味也被嗆鼻的煙味掩蓋。
「你幹嘛搞得全身都是煙味!臭死了!」何美瑛抱怨著。
浪平不理她的抱怨。炒飯送來,埋頭吃了一大口,轉臉問:「找到公寓了嗎?」
「還沒有。」我愣一下,幾乎忘了這回事。離約滿還有半個月。這些日子以來,我幾乎天天和陸邦慕見面,喝茶、看電影、郊遊、聊天,甚至逛街、野餐,所有的心思全在那上頭。浪平這一問,我才想起來。還有,代課的期限也快到了。
我得重新找房子還有工作。
「前兩天我在附近看了一處公寓,還不錯,等會我帶你過去看看。」
我還沒能回答,何美瑛就先開口,說:「浪平還是跟以前一樣,處處都幫阿滿考慮得那麼周到。」
又來了!我瞪她一眼,她不理我。
「你到底想說什麼?」浪平臉上沒表情,五官冷傲得像刻雕。
「我想說如果你喜歡阿滿,就不要再到處拈花惹草。幹嘛老是跟些你不喜歡的女人廝混,把你最在意的擱在一旁!你如果再這樣,後悔就來不及。」
「什麼意思?」浪平出人意料地追問。
何美瑛聳個肩,看我一眼。不知道她還會再說出什麼更駭人聽聞的事,但又阻止不了她。
「我去洗手間一下。」我不想再聽她繼續胡扯,藉故走開。反正她要說的還不是那些了。
浪平喜歡我嗎?偶爾我心底有聲音會問。但我不敢想得太多太複雜。浪平是對我很好,有時甚而會讓我覺得有點特別,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是同伴的情懷,和感情無關——我是說狹隘的。他和一個又一個的女人來往,情況已經夠明顯,我何苦想大多,庸人自擾。
回到座位,沒有人說話。浪平的表情有些奇怪,說不出是哪裡奇怪,就是覺得不對。沉默得那般詭異。
會了帳,班傑明說:「我跟美要去看電影,要不要我們等你們?」
「不必了。」浪平一口回絕,拉了我。「走吧。」
何美瑛追說:「浪平,我是說真的,你不要不當一回事。」
浪平沒回頭,拉了我就走。
他的步伐大,我小跑幾步才跟上他。問說:「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浪平不願意談。
他一直牽著我,走了十多分鐘到預定要看的公寓,按了對講機上樓。
公寓是雙併的,要出租的那間在頂樓,房東就住在對門口樓頂沒有加蓋的房間。
我沿著屋內走了一圈。空問夠大,甚至太大;空氣流通,采光應該也不錯,而且又相當安靜,該有的設施也都有了,看起來十分理想。但這樣理想的房子會留到現在,想必房租一定不會太便宜。
果然。
每月房租一萬六千,押金三個月,約期一年,水電電話費自付。
「你們兩個要住嗎?」房東問。「剛結婚是吧?還是情侶?我希望房客情況簡單一些,有些家庭太吵雜。如果是你們兩人要住,房租我可以再算便宜一點。一個月一萬三就好了。」
很友善的折扣了,但還是太貴了。浪平似乎是不怎麼在乎,我看他有意租下的樣子。
房東又說:「這裡地點好,又安靜,附近又有公園,出入也方便,很適合像你們這樣新婚的夫婦或情侶居住。」
他誤解了我跟浪平的關係。但浪平也不解釋。浪平一直是這樣的,他就是不解釋。
我怕他立刻作決定,搶著說:「謝謝,讓我們再考慮一下。」
「沒關係。決定的話再打個電話過來。」房東點個頭。
我拉著浪平,一口氣衝下樓。到了街道,才說:「浪平,這間不行,我負擔不起,再說,我一個人住也太大了。」
「如果我們一起住呢?」浪平說:「裡頭有兩個房間。兩個人住空間不會算太大,又可以分擔房租。」
「一起住?」我愣了一下,反射地搖頭。「不好吧。」只要想到和浪平一起合住,那些為數眾多可能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女人,我就不禁皺眉。「你那些些朋友……」
「你放心,我會了斷的。」浪平承諾什麼似,在作一種決定。
「浪平,你沒必要為了我這麼做。」我還是覺得不太妥當。「你有你的生活,而且你現在在那公寓住得好好的,沒必要跟著我一起搬家。我看我們再找其它的公寓,反正還有時間。」有一點我沒說的是,儘管我和浪平那麼熟悉,但是要住在一起,我還是覺得怪怪的。不只因為我從來沒這樣想過,而且浪平的喜好是什麼,浪平的習慣、浪平的生活作息,我完全不清楚——想到這裡,我心震了一下。我對浪平的注意、關心竟是那樣的貧乏!我不禁望著他,覺得說不出的慚愧。
「怎麼了?」他覺得奇怪。
「沒什麼。」我搖搖頭。說:「浪平,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我想我該多「瞭解」他一點,切實一點的,生活的東西、習慣。
「幹嘛突然問這個!」
「你別管,告訴我就是了嘛!」我不是故意的,但那語尾助詞太嬌俏的關係,使我的語氣聽起來像在撒嬌。
浪平看看我,笑了。儘管不明白我想幹什麼,他還是很配合回答說:「藍色。」
「最喜歡的地方呢?」
「海。」他毫不猶豫。想想又補充說:「不過,我也喜歡天空。」
天空和海能算是「地方」嗎?不過,算了。我又問:「最喜歡吃什麼?」
「這個很難回答。不過,我不喜歡麵包和甜的東西就是了。」
就這樣,不管我問什麼,他便答什麼。我從沒見過這麼合作的浪平,問答到最後,忍不住開心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