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鳥獸散。哄鬧中,他略微皺眉,看看我,然後對著我的試卷說:「你這樣不行的,於滿安。」
我沉默地瞄了那試卷一眼,右上頭十分驚心怵目地躺了一個沾血似的阿拉伯數字。
他似乎在等著我說一些什麼,但我能說什麼?我也知道我這樣不行,但我又能怎麼樣?
「很顯然的,你的基礎沒有打好,尤其是時態問題,你必須多花一點時間在這上面。」他抬起頭,把試卷交給我。「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我會盡量幫你。」
「謝謝。」我答了聲,默默拿回試卷。
姚培兄也曾經很努力想幫助我,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孔夫子,但有句話他說的實在真是好——朽木不可雕。朽木真的是不可雕,你只能放棄,比如我這種。
回座位後,顧玲惠湊過來問:「他跟你談了什麼?」語氣充滿了濃濃的興味。
「沒什麼。」我澆了她一盆冷水,隱隱見她眼眸閃過一抹不喜悅。
「哦。」她笑得有些勉強,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覺得你真的很像那個『小西』。我朋友也說你像『小西』。」「小西」是那個漫畫角色,她上回提過的。
我不置可否,看著她笑著和其他同學打招呼,並肩走出教室。她並沒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也沒有任何招呼。
握在我手上的那張試卷,那紅得嚇人的阿拉伯數字看了仍讓人怵日驚心。陽光好好,我挨著走廊的牆,剛好看見陸邦慕從底下走過。
「很動人對不對?」何美瑛不曉得打哪冒出來,挨在我身旁,望著底下經過的陸邦慕,沒頭沒腦的說著。
我沒作聲。她抬頭瞇眼望著太陽,一邊說:「你最好別喜歡他,我們和他們那種人是不同世界的人,作些亂七八糟的夢只是讓自己難過而己。」
不需要她提醒,我也知道。從幾年前那個冷雨傾洩的夜晚,我突然發現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是打漁做工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了,知道我們的生活、處境和背景和別人是多麼不一樣。
我別過臉,看她手上拿了一本漫畫,恰巧是顧玲惠提的那套。我指指漫畫,說:「租的?借我看一下。」
何美瑛「嘻」了一聲,說:「真稀奇,好學生也會想看漫畫。」邊把漫畫遞給我。
我不理她。她好似總非得用些酸醋諷刺的語氣說話不可。我一邊翻漫畫,一邊問:「『小西』是怎麼的角色?」
「小西?」何美瑛皺下眉。「挺慘的。」
挺慘的?什麼意思?禁不住一些好奇。
我從她的書包裡搜出其它所有的續集。
她又用酸刺的口氣說:「你還更主動。我要去洗手間,記得等我。」
我埋首在漫畫的故事裡,好奇著顧玲惠說的我的像那個「小西」是怎麼個像法?
我翻得很快,愈看心意涼,看不到三分之一就差不多完全瞭解「小西」的面貌,丟下了漫畫。
故事裡的「小西」是個內向的女孩,嫉妒心稍重佔有慾很強,老是沒有朋友,好不容易認識了女主角便佔住不放,排斥新加入的朋友,帶一點任性又小家子氣。
這還不打緊,更慘的是,有一天晚上她太晚回家,被不良少年強暴且又被相照勒索,不僅搞得差點精神崩潰而且鬧自殺,好不容易在女主角的勸導安慰之下才又振作起來。
我實在感覺不出來,我和這個「小西」到底有哪點像——除了沒有朋友這點。
我承認,我沒什麼接近的朋友,何美瑛不算;我跟她不是那樣算的,我們只是強迫性的湊和。
但顯然的,儘管只是千分之一的類似,對顧珍惠來說就已經足夠吧。我不曉得顧玲惠對我已經那麼有看法,說我像「小西」我心抽搐了一下,湧起一股無法抑制的忿怒。
憑什麼我要被說是像「小西」?那根本是一種污蔑,我懷疑顧玲惠那樣說的時候,心中是怎麼想的。那著實是種惡意的低毀。
我的怒氣愈漲愈烈,升到最高點時忽陡一下冷卻陸降下去。對著空氣生氣有什麼意義!只是徒然,而且無能為力。這感覺更像我面對大肥枝她們時的那種厭惡悶煩的窒息感。
我甩個頭,站起來。薇薇安走了進來。
「怎麼還沒回去?」她對著我笑。教室裡只剩下我,和去上廁所上了半天還沒回來何美瑛的書包,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嗯。」我應了一聲,下意識想掩藏那一桌子的漫畫。
薇薇安走過來,伸手拿了一本翻了翻,對我笑一下,說:「女生都喜歡看這些吧。我學生時代的時候也很喜歡看漫畫。」說著又笑一下。但感覺得出來,她的笑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種欲言又止。
我望著她,有些被動。
氣氛有些怪異,她又對我笑一下,邊又翻著漫畫,然後用不經意似的口吻,問道:「於滿安,你跟張……呃,浪平是很好的朋友嗎?」
我反射地抬頭,飛快地掠了她一眼。她突然問起浪平。不僅突兀而且奇怪。此外,她不但知道浪平的名字,甚且還叫他「浪平」,實在讓我有種形容不出的詭異感覺。
「算是吧。」我的口氣是那麼不確定。
「那麼,你應該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對吧?」薇薇安又問,帶著試探。
「也不一定,看是什麼事。」這一次,我的語氣顯得更猶豫和不定。
「呃……」薇薇安支吾起來,欲言又止地。「那個……我是說……他……我是指你的朋友浪平,他有很多——呃,朋友吧!?」
不知道她真正想問些什麼,但感覺得出來,這些都不是重心。我偏頭想了想,說:「應該不少吧,浪平的人緣不錯。」他認識的那些女孩一個接一個,數都數不清。
忽然地,薇薇安的態度一變,縱容大方起來,如同她平時的模樣。「我敢打賭,他一定有很多女朋友。」
這倒是真的。但我只是聳個肩,沒說話。
薇薇安沒追問,幫我把漫畫攏齊。
「好了,早點回去吧。別看太多漫畫書,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活潑地朝我眨個眼,擺個手走出教室。
薇薇安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成熟裡帶著俏皮。我覺得,她簡宜比我還年輕。
年輕實在不在年齡,而在心態和舉止。
我把一堆漫畫胡亂地塞進何美瑛的書包,剛巧她走進來,劈頭便說:「這麼快!看完了?」
「嗯。怎麼去那麼久?」
「拉肚子。」她說得跟吃飯一樣自然。「怎麼?有什麼感想沒有?」她指的是漫畫,我知道。
我也懶得拐彎抹角。直接說:「顧玲惠說我像那個『小西』。」
「小西?」何美瑛提高了嗓音,卻像是扭到,隨即皺眉說:「呵,那女的還真毒,用這種手段來損人。」她頓一下,接著說:「我早說了,少跟他們那種人在一起,現在不可好,死得可真的有夠難看!」
我不理她的風涼話,抓起書包往外頭走去。
在何美瑛口中,顧玲惠是「他們那種人」;那麼我們呢?「我們」又該歸類於「哪種人」?我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也許在別人口中,「我們」也變成了「他們那種人」。
我們這種人。包括我,浪平,何美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的父母,和聚落裡那些大大小小所有的人,都是「那種人」。發音時嘴角微斜往下撇,口腔自然形成一股扁抑的氣流往鼻腔哼沖而出的「那種人」
「等等!你走那麼快幹什麼!」何美瑛追了上來。
我知道何美瑛時而的嘲諷不屑的態度是因了什麼。那是她對她自尊的保護吧——哦,不,她只是太褻瀆。像我的,浪平的,對外在溫暖的、同情的,充滿愛心的世的褻瀆。我知道因為再也沒有人像我們這樣,彼此的處境背景和底細是那麼相似相近。
「今天那個陸邦慕叫你時,跟你說了什麼?」何美瑛問。
我只是看她一眼,也沒想太多,便口答說:「他說我這樣不行。」
「我想也是,你考得有多爛?」她的口氣是那樣確定,一點都沒遲疑。
我比個數字。反問:「你呢?」
「我?」何美瑛從書包搜出那考卷遞給我。「哪,你自己看。」
那上頭的分數足足有我的八倍之多,我才考了恰恰超出個位數。
我不知道何美瑛的英文那麼好,好得超出我的想像。
她看出我的疑惑說:「奇跡,對不對?我什麼都不行,就英文念得特別好。其實只要多學幾首英文歌曲自然就會了。」
那真有她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置可否,把考卷還給她。
高空有些積雲,晴曠已久的天空看樣子不久就會有些涼意。我加快腳步,感覺時間是那麼難捱。
回到家,還沒踏進門口,就聽媽拉高嗓門在客廳裡罵說:「也不知道是哪輩子造的孽,欠你們這些死人債!老的一朝到晚沒工作;小的有樣學樣,成天在外頭鬼混,沒做過一件正經事,一回來就只知道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