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謝謝。」章容容吐氣如蘭,毫不失教養。
她是有備而來的,決心要跟丈夫的女人好好談一談。她甚至請花佑芬迴避,只她跟徐愛潘兩個女人面對面。
咖啡端來,很香,卻是廉價的即溶香味。章容容啜了一口,心裡多了一分篤定的自信,卻又有絲懷疑,對方怎麼會是品味這麼差的女人?
她略抬眼。面對她坐著的徐愛潘一身粗布衣服,臉上還沾了一點灰。
「還需要多一些的糖或奶精嗎?」徐愛潘也抬起頭。章容容的優雅,既古典又現代的美感她似曾相識,前不久在國家音樂廳才遠遠遇見過。距離這麼近,感覺更逼人。
無疑的,章容容是美麗的。雖然身為人妻,身上卻一點都沒有家庭主婦的味道。每個女人多少都有一些味道,妻子的、母親的,或者女兒味。那些氣味,在章容容身上卻全消失殆盡。當然,更沒有她身上帶的那種浪蕩氣息。
「不必了,這樣就可以。」章容容擺個手勢,不改語氣裡的從容,看看徐愛潘說:「你放心,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言詞裡的姿態,完全是高傲的。
徐愛潘淡然一笑。這個高傲何其相識,和林明濤太太對花佑芬的優越如出一轍。同樣是擁有著正統合法地位的愛情,以那優越對婚姻之外的偷情的蔑視。
她的反應在章容容的料想之外。章容容跟著再說:「你跟我先生的事,我全都知道。」
關於徐楚的一舉一動,她是他的妻子,她當然全都知道。但她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許他和眾多女人鬼混來往,因為她知道那只是逢場作戲,僅止於肉體關係,他並不愛那些女人,對那些女人的興趣絕不到那種會為之離開她、破壞一個家的程度。她篤定相信,不管徐楚和多少女人廝混,他終究會回到她身邊。
但他卻對徐愛潘認真,甚至為此試探與她離婚的可能。她不能忍受。她可以忍受他肉體的出軌,只要他的心是她的,必須是她的。然而,他卻把它分給了徐愛潘。她絕不能忍受!她怕一旦他把心分給了別的女人,他的心就會漸漸地被那個女人所繭食,掠奪去。
「是嗎?」徐愛潘又浮起一個淡然。她跟徐楚,他們之間,終於也走進了陳腐的三角窠臼。
章容容低頭啜了一口咖啡,咖啡的苦澀殘味在她口腔裡過了一會,隨著她的聲音吐出來。她說:
「基於同是女人的立場,我想告訴你,我先生在與你來往之前甚或者同時,還會有許多別的女人。我的意思你明白吧?我先生不只有你一個情婦,徐小姐。」
夠明白了。徐愛潘表情微微一些顫動。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徐太太。」她說:「不過,我不明白,既然你全都知道,為什麼還能一次又一次的容忍?」
「很簡單。因為對那些女人他只是逢場作戲,他愛我。」章容容抬抬下巴,說到「愛」字時,不自覺加重了語氣。
徐愛潘迷惑地看著她。女人很奇怪——還是,這是女人的悲哀?——可以容忍自己男人、丈夫肉體的不忠,而不能容忍他感情、精神或者說靈魂的背叛。把肉體和靈魂分開了,以為兩種形式的愛是不相干,肉體的愛只是慾望,精神靈魂的愛才真的是愛。
但怎麼能那樣算呢?「愛」不是一體的嗎?靈與肉、情與欲,倆倆結合了才成為「愛」,不是嗎?在她們男人肉體背叛她們的同時,那顆心怎麼還可能是為她們所保留的呢!?
「他親口對你說的嗎?」她表情消沉下來。
章容容卻誤會她的消沉,高抬起頭,帶一點勝利的意味。「是的,我先生他親口對我說他愛我。」
是嗎?可他也親口對她說他愛她——徐愛潘抬眼輕笑起來——很輕,幾乎只是扯扯嘴角而已,說:
「是嗎?我想也是。」
她的態度讓章容容覺得奇怪,問道:「你不在乎嗎?我先生他除了你,還曾跟許多女人來往……」
「你是他的太太,既然你都不在乎了,我只是他的情婦不是嗎?」徐愛潘抬起清澈的雙眼回視著章容容,低輕的語調。
章容容沉默下來,端起咖啡猛喝了幾口。冷卻了的咖啡香味全失,喝起來礙口極了。廉價的東西果然就是差勁。
徐愛潘轉頭看了眼窗外的陽光,半瞇起眼,突然問道:「徐太太,你喜歡菊花嗎?」
「唉。」章容容略為皺眉。沒事幹嘛突然提這個?
徐愛潘微微一笑,自問自答地:「我其實並不怎麼喜歡。不過,我打算種一盆金線菊。」
種了金線菊,她的「身份」就定了,她就將變成青石小城的那個「情婦」。她決定接受徐楚的「照顧」,接受那些東西——
「徐小姐,」章容容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對她的話沒多理會,決定將話攤開,說:「我今天來找你,是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她停一下,不等徐愛潘詢問,明亮的眼神犀利地盯著她,一字一字說:「離開我先生。」身子略為一退,打開皮包,邊說:「當然,我不會要你白白離開,我會補償——」
「徐太太。」徐愛潘打斷章容容的話,阻止她拿出支票或什麼的,說:「你就當我也是那些女人不就好了?我跟徐楚有過的那些女人一樣,威脅不了你的地位的。」
不,不一樣。章容容輕輕咬唇,沒把話說出來。如果一樣,她就不會找來了。
「一樣的。」徐愛潘輕易看穿她的想法,殘酷的預示自己情愛的收場。
女人的愛情,除了婚姻,似乎就再也沒有別的出路。
她跟徐楚的關係,一開始就沒有出路,將來也不會有出路,但那是將來的事吧?
她站起來,倒掉咖啡,喃喃自語說:「其實,我很討厭喝咖啡……那麼苦的東西……」
也許,她真該種盆金線菊,問問它,從來愛情是歸人的方向,抑或只是過客停泊的小站?
但或許,不會有答案。因為金線菊是不善於說話的。
這世間唯有一種玫瑰,會說愛情的語言,但它太冷艷,沒有人看得清它真正的容顏。
世間最後一朵藍玫瑰,在她從徐楚手裡接過的那同時,就已經開始萎謝。最燦爛也是最荒蕪。
有的,只是當下的一款愛情。
第十二章
少年時代的朋友常常如醇酒,越陳越香濃。
耶誕節的前一天晚上,徐愛潘在機場接了她打高中一路鬼混到大學的陳年損友謝草。一見面,謝草就不折不扣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太熱情了,實在教她消受不了。
「謝草,你再這麼抱下去,會害我不能呼吸的!」見到他,從前兩個人一起打混時的「無忌童言」自然就跑出來。
「太久沒見了,我這是情不自禁!」謝草哈哈一笑,放開她,低頭仔細地打量她。「都幾年了?阿潘,你老嘍!」
什麼話!徐愛潘笑吟吟的,白他一眼,開玩笑說:
「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英俊美男子嗎?喏,頭都禿了,肚子也出來了!」
自從謝草出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回來。徐愛潘輕鬆打趣的語調裡,不免藏著些許的滄桑與感傷。
想想,日子多容易流去,那些消逝的,永遠不會再回來。以前她最怕聽到歌裡的一句話:「十丈紅塵落成了青苔的記憶,星辰下,濤聲裡,往事霸圖如夢。」現在也還是怕,關於往事,關於過去,關於回憶,總有太多的惆悵。
「今晚就先住在我那裡吧。」
當晚,她讓謝草睡她的房間,自己跟花佑芬將就擠了一晚。沒有太多的話,隔山隔海隔了那麼多年,萬般情懷又何必急於一時就說清。
花佑芬看到謝草嚇一跳。她一直以為謝草是個女孩,卻沒料到……頻頻對徐愛潘搖頭,心裡有一些疑惑。
徐愛潘裝作不懂,沒有多解釋。大概每個人都會這麼懷疑吧?從古到今,男女之間從來不是你愛我就是我不愛你,哪能有什麼純粹的友誼。
是啊,她跟謝草的交情其實也不是那麼「純粹」。只是一開始就沒往情愛的方向變質下去,兩人間的交情就更純。這大概跟他們同住一個村子有關。還有,謝草當初暗戀喜歡的,是他們學校的校花。當然,他也知道潘亞瑟的事。某些方面來說,她跟謝草就像「同志」。
第二天,她陪謝草回鄉下老家。行李暫時寄放在她住處,隨身僅帶一件手提包。在整理衣物的時候,她坐在床邊,像當年謝草要離開、出國的前一表晚上那般,低聲問:
「唉,謝草,你這次『回來』,是就此回來了呢?還是……」
「我只是回來看看——」謝草抬起頭,眼痕反射少許一絲燈光。「看看你,還有我媽他們——」
「哦。」徐愛潘不說話了,只是安靜陪著他整理衣物。
他們之間,在從前,就慣有這樣的沉默,是因為無需多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