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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林如是

  「沒什麼,只是藉機偷偷懶。」

  丹尼爾不再說話。這些天他從早忙到晚,一直在準備下星期配合時節改換的櫥窗設計,把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注在工作中。這工作看起來沒什麼困難度,其實學問可大了,模特兒的擺放、角度,以及各項瑣碎的搭配都是關鍵,統統疏忽不得。

  「麻煩你幫我卸下模特兒的手肘。」丹尼爾指揮蘇小小說:「給她換雙手,我怎麼看她怎麼不對勁。」

  櫥窗陳列設計,展示的模特兒身體各個姿勢都非常重要,小小的微細部份也可能影響整體的美感,因為模特兒沒有生命也沒有表情,需要靠設計師去絞盡腦汁創造出它的生命力和動感。

  「差不多了。」丹尼爾抹抹額上的汗。「肚子餓了吧?吃飯去。」

  「買個麵包回來吃就成了。」蘇小小說。

  兩個人邊說邊走出倉庫,過午的百貨公司開始熱鬧起來,放眼望去三三兩兩都是人潮。

  「又是麵包!」他們往外頭走去,丹尼爾搖頭說:「小小,你這樣不行的,光吃麵包會營養不良。你看看你,臉色蒼白得全無血色,再這樣下去,你會把身體搞垮。」

  「不會的。」蘇小小停下腳步繫鞋帶。她今天穿了牛仔袋褲、印花襯衫,腳上穿了一雙鞭帶鞋,腰繫一條寬皮帶。

  丹尼爾停下來等她,他們正好停在電梯前,電梯門打開,走出來一對氣質不凡的男女。

  蘇小小恰巧繫好鞋帶站起來,但覺頭一昏,搖搖欲墜,倒退了一步,險些撞到後頭電梯中出來的人,那人伸手扶住了她。

  「對不起!」蘇小小連忙回頭道歉。

  回過頭,她反而呆住,扶住她的竟是沈廣之!

  沈廣之神態從容,沒有刻意迴避,卻表現得像陌生人一樣,並沒有對她打招呼,也不說任何話,好像剛剛對她的幫助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個陌生人,和他完全不相關。

  他不看蘇小小,和身旁的女士兩個人並肩走出百貨公司。

  蘇小小悵悵地望著沈廣之的背影,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失落、難過或是心痛,心情矛盾又複雜。這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是她預期的景況,但為什麼此刻真正面臨了,她內心的感受卻如此複雜——像是失落什麼,又痛得像刀割。

  不管如何,已經不能回頭了。

  現在她唯有努力賺錢實行夢想,才能擺脫得了這一切紛擾了。

  「小小,你還好吧?」丹尼爾擔心地問。

  「放心,我沒事。」蘇小小做個「大力水手」的招牌姿勢說。

  「那就好,快去吃飯吧,我都快餓昏了,我要好好大吃一頓!」

  「不行,買個麵包回來吃就好。」蘇小小搖頭否決丹尼爾的提議。「能省則省,少花錢就是賺錢——」她看丹尼爾垮著臉,微微一笑又說:「別裝那種臉!我不會管你愛吃什麼;不過,我只要買麵包就好。」

  她現在必須開源節流、努力攢錢——是的!這是她的天性,她是只要錢不要命,愛錢超過一切的蘇小小啊!

  「這樣行嗎?小小,你光吃麵包——」

  「行!行!當然行!」蘇小小揮揮手,打斷丹尼爾的擔心。

  接下來幾天,丹尼爾是徹底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專心的程度,簡直可以說是狂熱。蘇小小也忙得很起勁,不只因為丹尼爾對工作狂熱的態度影響到她,主要的,她想藉忙和工作忘掉一些什麼。

  可是事情卻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她想忘掉的什麼,時時在紛擾著她,自從那次又巧遇後,就突然時時跳現在她眼前,她越想忘,卻越不可忘,也越難忘。

  她並不知道沈廣之的建築事務所就在附近的大廈,原以為巧遇過後,就再也沒有見面的可能,更何況沈廣之對她的態度,就像一個陌生人般,她實在也沒有幻想憧憬的條件。

  然而,就從那天以後,她常會在午後和休息時間——或前、或後、或正午,沒有一定的時間——適巧看見沈廣之的身影出現在百貨公司裡。有時是在她要用餐的時候,有時是在她搬運東西經過大堂時,有時則在她偷閒漫逛的時刻,像約定好般地,沈廣之的身影就會出現,好像他非常清楚蘇小小的作息時間。

  而沈廣之身旁通常也都伴有和他有著同樣層次氣質的女郎;那些女郎或高或瘦、或時髦或端莊,美的美、引人的引人,但氣質都很一致,看起來都是受過良好教育、學有所長的精英分子、上流社會人士。

  其中蘇小小最初在電梯口遇見的那名女郎,容貌和優雅最吸引人;也是她,最常伴著沈廣之出現在百貨公司。

  他們的關係像親密又非親密,對望之間卻又有一種筆墨難以形容的默契。時常,他們從蘇小小身側談笑經過,正滿抱著模特兒殘肢斷骸、或一身邋遢充滿藍領粗獷正偷閒著的蘇小小,會那樣陡地呆了一呆,心頭隱隱剌痛。

  爾後,她不只在百貨公司裡,就連在她下班離開百貨公司、在大馬路、在街道、在她必經的路上,也常常那樣看到他們兩個,陰暗風雨,沈廣之的身旁總是伴著那名優雅雍容的女郎。

  她慢慢也就死心了,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算不算是愛意的火苗冒出之前,就死心了;在她連她自己心頭那抹微熱疼燙的火苗燃燒之前,就那樣死心了,不再存有任何希望。

  她不怪沈廣之那樣徹底絕情的漠視她,他本來就沒有義務對她好;再說,她也不適合他那種溫柔。雖然說,沈廣之對她的這種像陌生人一樣的冷漠,讓她錯愕過好一陣,工作時發呆、走路時失神;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潛意識裡模模糊糊地在抱什麼期望——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徹底的死心,不再存有任何希望。

  她跟沈廣之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們之間的階級差異就像天梯一樣,踩了一步,雲端又高了一梯;而沈廣之身旁的女郎,也彷彿在告訴她,她們之間的那種差異。

  她並不覺得自慚形穢或自卑什麼的,可是她十分明白與瞭解她和他們之間的那種差異;認知這點總是很殘酷的,尤其當自己並沒有什麼輝煌多采的光麗,反而處在黑暗的最低層。

  雖然蘇小小早明白自己在受輕視的現實,但是沈廣之和他身旁的女郎才真正教她認清自己的卑微,她竟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充滿活力地只為賺錢不顧一切,那樣不在乎一切地只愛錢、攢錢。

  她的心被某種飄忽的陰影圍困住,她不怎麼瞭解那是什麼,也不明白它到底從何而來,她任由那陰影飄忽困擾,再慢慢等它沉澱。一切都結束了,她不應該再有任何困擾。

  是的,一切在未開始前就結束了,她也死心了。她想起從小支撐她度過無數艱難日子的夢想,呆滯多日的雙眼,慢慢又重新發出了光。

  她還是不明白沈廣之帶給她的那些迷惑是什麼,但她決心拋在一邊不去理它,她是蘇小小啊!那個只愛錢、賺錢、嗜錢勝過一切的蘇小小啊!

  其實,那迷惑的答案很簡單;因為有愛,才會患得患失,才會自慚形穢,才會在乎起自己好不好,才會耿懷彼此之間的差異,才會否定自己的存在形式和價值,才會那樣在意對方對自己的觀感,才會挑盡自己一切的缺點而煩惱擔憂,才會失神發呆而心頭發熱、發燙像發燒,才會受打擊而心痛、而退卻、而死心。

  然後,繞了一圈,連自己都不知所以然地又重新回到起點上最最初始的那個自己。

  所以,蘇小小把一切拋開,滿腦子重新只是錢,整天只為錢算計,死命的攢錢存錢,又是那個「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見錢眼開的守財奴。

  在她工作快結束時有天下午,她和丹尼爾從地下二樓的儲藏室找出一堆廢棄不用的海綿和泡泡紙,丹尼爾想用那些東西佈置出沙漠和海浪的夏天景象。櫥窗陳列設計隨時求新求變,即使公司不要求,設計師通常也會在一段時間內,就某個範圍做適度的改變,算是對自己的一種挑戰,然後再從眾人的反應,思索更新、更引人入勝的點子。

  他們搭乘載貨專用電梯上樓,準備將東西拿到一樓的倉庫室,一路上蘇小小還跟丹尼爾有說有笑,活力像是非常充沛,誰知一踏出電梯,她突然身子一軟,像溶化一般軟趴趴地倒下去,手中的東西,散了一地。

  「小小!小小!你怎麼了?」丹尼爾嚇壞了,一時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小!」他非常緊張,一邊猛搖著蘇小小。

  太平門內這時竄出一個人,雙手一抄,抱起蘇小小說:「我的車在外頭,快送她上醫院,跟我走!」

  丹尼爾張惶得全無主張,只得隨那個人作主;那人快步出去,一邊問道:「怎麼會突然昏倒?她最近是不是工作太過勞累?還是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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