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要什麼答案?天為何生?地為何滅?何以生命無盡的輪迥?還是地球什麼自己轉動?生命的虛無與飄緲,那些存在主義的信徒也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你又何德何能,占卜出個什麼究竟與大概?」
「我——」
「你!你什麼?!你不過是個蛋白質與碳水化合物構造成的低等生物。吃喝拉撤睡就夠你煩惱了,還管什麼尼采與上帝、地球自轉與公轉。醒醒吧!你這顆豬腦袋。沒有你,太陽一樣打東邊出來,打西邊下山。你為什麼不能實際一點,正視自己的立場與處境,擺脫那些形而上、抽像至極度、腐蝕人心的垃圾。」
「我——」
「我知道,」她再次打斷我的話:「這世間沒有什麼絕對的,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滄海桑田,榮華也可能轉眼成淒涼。可是,過日子,你畢竟得落實在吃飯睡覺中,落實在考試、前途的煩惱中。別讓那些什麼鬼主義之流的人給騙了,他們個個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屈服在歷史的洪流中,而世界並沒有因為他們偉大崇高的主義理論而變得更好、更純淨。你可以有所信仰,但拜託,不要走火入魔。殉情也要有個代價,更何況是你那些個不明不白的愁啊憂的。」
好呆呆就是看不慣我這頹廢樣,哪裡知道,我並不是單純的少年不識愁,憂上一層樓。我只是,只是——唉!怎生說!我只是——本命吧—大概上輩於太無憂無愁,這一世,才這麼多的煩憂。
呆呆說的實在沒錯,過日子,畢竟還是得落實在吃飯和睡覺上,想太多雜七雜八,不過憑空添愁加憂,成就不了什麼的。
我抬頭,對大傅柔媚一笑,他避開我的笑顏,雙手插入口袋,下意識地踢著腳邊的石塊。
「生氣了?」我輕聲問。
「沒有。」他粗聲地回答。「既然你心裡都有了底,我還窮操心些什麼?」
「我——」
「嚕嗦!」他用力一踢,把腳旁的石子踢得遠遠的,石子滾落到馬路中間,被駛過的車子,「吱」一聲,輾得粉碎。然後他轉過身,背對我,大步走開,一邊又大聲說:
「走吧!」
顯然我是傷到他的自尊了。這傢伙,大男人色彩思想那麼濃厚,渾身氣焰,叫我莫可奈何。
我只好乖乖地小跑步跟在他身後。他一邊走,一邊忿恨地踢著路旁的碎石頭,口裡喃喃低語。「該死」、「可惡」的詛咒。大概氣得出神,不小心踢到大石塊,踢傷了腳踝。我看見他突然蹲下身,極度力忍住疼痛。
「還好吧?」我跟著蹲在他身邊,輕聲地問候。
「嚕嗦!」他再次回我這一句粗魯,隨即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我任由他發著脾氣,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未了,他終於轉頭頭,大力在我頭上一敲,說:
「你這個該死、可惡的傢伙!」
「不氣了?」我的回答,依舊是笑。
「不氣?!」他瞪大眼睛,粗聲粗氣的。「我還真想掐死你算了!第一次自告奮勇,你就這樣拒絕我,太不夠意思了吧?」
「別這麼誇張!」我笑說:「只不過是不跟你學游泳而已,你顯然是藉題發揮,誇大你的脾氣。」
大傅看著我,又看看街頭,然後才低聲說:
「我的確是藉題發揮,我受不了被你拒絕的難堪。」
「這算什麈難堪?」我不以為然:「你就是自我意識太強,才會有這些不必要的情緒發生。」
「就算是吧!我不容許有人拒絕我,尤其是你——」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一瞬間,一向跋扈張揚的臉龐,似乎瀰漫上了一層溫柔的色彩,但隨即就隱略無蹤。
他粗暴地把手移開,像是心煩意亂,又繼續往前走,我趕忙眼在他身後。他突然停下腳步,我收勢不及,撞在他身上。他由身後抓住我的手,環過他的腰際,鄭重地警告我說:
「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下一次,絕對不允許你再有任何拒絕我的言詞或動作。」
這就是大傅,霸氣十足的大男人主義信徒,虎豹小霸王一個。
我能多說什麼?反正是相逢了。
第八章
午休的時候,我正要上頂樓,綠意叫住我。
「大蘇,你上哪?」
「頂樓。有事嗎?」
「頂樓?你不厭啊?我看你天天往外跑,還以為你發現什麼好地方,原來是頂樓——」綠意邊說邊搖頭,一副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議的模樣。
「好了!」我看著好笑:「到底找我什麼事?」
「這個星期天和K中高二一班的聯誼,你去不去?」
我搖頭。
「怎麼不去?你朋友——那個傅自有,不也在那一班?」
這我倒沒注意,大傅像是說過,他是K中高二一班的。
「你參加嗎?」我問。
綠意點頭。
「這樣剛好,」我開玩笑說:「你幫我多看著他,防範他情花四播,算是監視。」
「你怎麼對人這麼多的懷疑?」綠意說。
綠意並不真正瞭解我,而我對許多事,又懶得多加解釋,我們在認知上有很大的誤差。
「算是我說錯。」,我說:「不過,大傅說過,他跟你還滿聊得來的。」
「是嗎?他真的這樣說?」綠意的口氣,明顯的不信任。
我含笑點頭。
「我倒不這樣覺得。傅自有這個人,氣焰太盛,太過於自信,我真懷疑,你怎麼受得了?」
我微笑不語,往頂樓的方向走去。綠意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身的鋒芒,也是同樣的對自己信心滿滿。也許她少了大傅跋扈的張揚,可是,那氣焰,同樣的令人灼傷。
雖然這樣,我還是期待和她之間,友情的發展。我和呆呆也許更為投合,但不可否認的,綠意有她的優點。除了理直氣壯,她的自信與天真無畏也都是我響往的對象。
這時節,陽光雖然已經不再那麼囂張,但從樓梯處乍走入頂樓空曠的陽光籠罩中,一剎時,還是眼花撩亂,分不清方向,舉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花花的空茫。
我停下腳步,閉上雙眼,感覺得到地球在自轉。—陣昏眩過後,我才又重新張開眼睛,朝樓牆走過去。
我靠著牆,軟軟地趴在上頭。日暈眺望起來,是那樣神秘華貴,充滿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離奇。然而科學家研究說,南極上空臭氧層破了一個大洞,紫外線輻射正以絕高的姿態爭相蠢蠢欲動。對那些愛漂亮和怕死的人來說,陽光從此照來,也許不再是那麼的溫柔。
我也怕死,也愛漂亮。可是,這當口,日光這種溫觸,懶洋洋的,叫人好捨不得。這和那些貪嗜杯中物的人心理是一樣的,明知酒是沾不得,可是三杯下肚以後,意與風發起來,摘星撈月的,多少豪情壯志慨然而生,高聲放歌「且樂生前一杯酒」,什麼病痛躊躇和挫折全都擱在一旁蒙塵去,不愁。
我暗自偷笑。是啊!李白不早說了: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況且,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自古多少墨客騷人,追求的就這三杯下肚後的解放——
或說是不負己心吧!所有的任性與驕縱,為的,不就是不負自己的心嗎?所以,大醉後,依然豪飲,落拓挫折處,仍舊不改其志。甚至,我愛這陽光暖暖懶懶的溫觸,這不捨,為的還是「不負」這二字的執著。
唉—休說!我到底又懂什麼?
呆呆每次見了我,每要罵我頹廢、無病呻吟!
「這世界既有它遵循的軌道,既定的秩序,你做什麼破壞這一切既定的平衡!」
「話是這麼說沒措,可是,好呆呆,你有沒有想過,軌跡以外呢?軌跡以外的世界是怎麼運轉的?」
大根六十年代盛行的嬉皮主義,都和我有著相同的迷惑,所以他們反,對什麼都反,結果仍得不到什麼具體的結果或者答案,反而陷入大麻的煙霧氤氳中。
誰知道呢?!也只是也許。
我趴在牆頭,不理會曝光的撥弄,等著那幀熟悉的背影出現。
一秒、十秒、一分鐘、十分鐘過去了,樓牆下的風景並沒有因為我癡情的等待而見憐,填補上那一段空白。
老天!我究竟在憧憬些什麼?
我把臉埋在衣袖中,頹喪而無生氣。
等待是一件累人的事。它凝聚了我所有的渴盼,卻回覆我毫無道理的失望。
我緩緩抬起頭,無力地垂下眼瞼,有個人站在花圃上對我招手。
是的,是在對我揮手。我看清楚是他的身影,也舉起手拚命地朝他揮動。他好像笑了,雙手圍在嘴旁,像是在對我說什麼,我聽不見,然後,他又揮手,我也拚命揮手,兩個人,成就了一幅最動人的風景。
我仍然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與其對一個名字相思,不如記憶那一幀晨美麗的風景!
第九章
換好泳裝,走出更衣室的時候,廖胖肥胖的身軀,土墩一樣,橫互在前頭,趕鴨子上架似的,直催我們整隊集合,一邊吆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