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安平,在午後斜陽柔情的擁抱下,讓人錯愕起時光的步調,哀愁的海灘,我想。幸福像頹傾的沙堡,每一撮沙都蘊含著憧憬希望,一個浪潮打來,就將全部的心情渴望為烏有。
「別這麼頗喪!」阿光說:「幸福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你啊!就是想太多。」
想得太多,也是一種罪過。
醉月湖水,混濁而不見清澈,幾次不小心走過,湖畔情侶雙雙對對,湖中央,掩映著湖心孤亭一座。
有日黃昏過後,夕陽霞暉射入波心,湖光粼粼,像煞那年仲秋遊泳池畔的風光。我看著,看著,出了神,喃喃念著: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開,也則難留。
念武林人遠,煙鎖泰樓。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心裡覺得悵悵的,怎麼裝作不在乎,還是擺脫不了這闕「鳳凰台上憶吹篇」。
阿光不好說什麼,只是「你啊你」,就不再多說。
這日子,我依然一派閒散,摘星攀月,四處遊蕩,雖有愁,不再訴說,閒愛孤雲靜愛佾,總算體覺得到什麼叫逍遙。
大傅卻很不以為然我的不務實際,我們戲劇性地在外雙溪重逢。
重相逢,我依然如昔的不長進。
時間沒有沖淡我們的熟悉,卻網就了一層隔閡。
綠意一直邀我到溪城小聚,我千推萬拖,直到再無法推拖,只好下定決心前去。可是,世事就這麼巧,一圈操場還沒有逛完,就在樓台處遇見大傅。
乍相逢,我心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些微不自在。大傅微笑招呼,我也含笑回禮,兩人神情平靜,好像什麼事都沒存在發生過。反倒是綠意,尷尬地站在那裡,一直小聲地對我說:
「我不知道會碰到他,真的!」
夏綠意什麼時候開始會顧及別人的心情?我奇怪地看她一眼,卻看到了大傅身後那年在雨中也曾遇見的女孩。她叫綠意「學姐」。
學姐?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麼,一開始,綠意就知道可能會遇見女孩和大傅兩人。
我笑了笑,對綠意說,肚子餓了。
原以為就此可以擺脫他們,大傅卻帶著女友,偏偏跟我們圍就一桌而坐。
我要了豆乾、海帶、魯肉飯、擔仔面。綠意說:
「叫這麼多,你不怕吃撐!」
「反正又不是我花錢的,怕什麼!」我笑著說。
「蘇寶惜,你就是存心坑我,是不是?」綠意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
「別這麼小氣,」我又笑了。「這又花不了你多少錢。要不然,魯肉飯不要好了。」
我回頭跟小攤老闆大聲說不要魯肉飯。
綠意的學妹——哦!就是大傅的女朋友,驚訝地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一邊拆開衛生筷子。
「怎麼樣?功課還好吧?」綠意問道。
「還好!補考一、二科就沒事了。」說著,筷子住她頭上一敲,笑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關心我?」
大傅嚴肅地盯著我,我覺得怪怪的,不太像從前我認識的,那個自大自負、一身鋒芒的傅自有。
我舉起筷子,挾了一塊豆乾,又笑說:「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忘了在那本書上看的詩。這些日子,我看書看得很雜,天文、地理、武俠、科幻、誌異,鬼怪、言情、童話、偵探、推理,傳記、詩集……
「啊!溫瑞安!」我突然叫出來。這一句,溫瑞安寫的,「黃河」中的一段。不過詩文順序我記得模糊,只記得幾句印象特別強烈的。
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而春天是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遠……
就是愛情和失戀,
使我一首詩又一首詩,
活得像泰山刻石驚濤裂岸的第一章……
綠意拍我一下,說:
「幹嘛?想嚇人?業餘學生一個,連懶散都有藉口!補考若是不過,看你怎麼辮!」
這時有個人經過我們桌旁,看見我,驚叫一聲:
「ECHO!你怎麼在這裡?」
是班上同學,我笑著指指綠意,和對方寒暄一番,一點也不像從前老是顰眉蹙額,充滿不耐煩的我。
大傅默默看著,突然說:
「你想的就是這些人吧?人家拒絕聯考,也要是建中畢業的,你呢?你算什麼?!」
隨著大傅這句話,氣氛突然僵硬凝重起來。
大傅轉頭對身邊的女孩低聲不知說了什麼,女孩起身離開,綠意織趣地也跟著她一道走開。
「蘇,過去的事,我很抱歉——」大傅說。
我揚起手,不想聽他接著說的,笑著插口道:
「說什麼抱歉!反而我一直很感謝認識了你。」
「可是你怎麼變得這麼——墮落頹廢。」
我搖搖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做這個反應舉動。
「我本來就這麼頹頹廢廢的。倒是你。怎麼那種猖狂囂張氣焰都不見了!」說著笑了笑:「不要忘了你那自信、放肆的笑臉!有時候雖然看了令人覺得刺眼,可是,說真的,我一直記得你那霸氣十足、狂妄自負的神態。我真的很感謝認識了你,今日得再相見,總算無憾了。」
大傅跟著笑了笑,展現的是不同於從前盛氣凌人的另外一種自信。他說:
「這叫成熟。總要有所收斂的!」
成熟?也許吧!我開玩笑說:
「那我算是大器晚熟!」
他哈哈大笑,把嘴裡的飯噴得滿桌都是,我趕緊把豆乾搶救過來,他跟著也搶了海帶過去。
又像是昔日瞎鬧的景象……
「這以後,很難再見面了吧?」大傅突然說,神情微有一絲黯淡。大概他也想起了從前……
「怎麼這麼說?」我還是笑笑:「又不是什麼死生契闊的事,有機會,隨時都可以見面。」
他蒼涼地笑了笑,其實彼此都知道,全是些安慰騙人的話。這以後,再用什麼名目來往?友情?難!不是我把感情的事看得太狹隘,觀看我們日常周圍這情誼,除了些人際互動,就是應酬敷衍了事的場台。所謂知已,除了將心給他的那一個,其餘的,談什麼都難!
要離開了,大傅擁著女友,朝我們揮揮手,我也對他們揮手說再見。淚,悄悄地掉落。
綠意看見我眼角的淚水,問我為什麼難過?
感情真是件太累人的事。為什麼——這一切,不能天長地久?
第二十章
賦別大傅以後,奇怪的,我特別愛往行天宮跑。
第一次焚香祝禱時,我覺得好麻煩,需要點燃那麼多柱香,一爐參拜過一爐。
朔月那一天,下課得晚,我拐到行天宮。人不多,中殿顯得空曠,涼夜有風,碧海青天,偶而自殿簷下可窺得幾許星光。
我焚燃了香,看著香煙裊繞上入天聽,突然覺得,這一切真是奇妙。天界,凡間畢竟兩世殊隔,天人與凡俗,更是無處交通。還是塵間某處,有著天界的結界入口,我不知道,只是一剎時,我看著香煙裊繞上升,直沒入青天中,突然覺得,是不是這樣?這裊裊青煙,是不是將我的心情上達帶入天空中?
因得這樣的方式,神明與凡人之間,才得有所交流吧?應該是吧!我總是這樣想,更愛焚燒祝禱時的清明。
就連那兩枚半月竺,也讓我心顫不巳。若說裊繞上升的青煙,凝聚了我心中所有的願望,這兩枚半月竺,就代表了神明所有的回覆。
我不敢求的,我有什麼資格求神呢?
每次,我總怔怔望著手中二枚半月竺,末了,將它們輕輕放回去。還是和神明保持著平衡的關係吧!這樣就好,不要貪求。關於天機的事,它也不可能洩露,至於將來的運命離合,知道了,徒添憂傷。
可是,是不是這一世的聚散離合早都注定得好好的?我始終沒敢這樣問著神明。如果是呢?我真想翻翻那本姻緣天書。月下老人大約是過於怠惰,以致於人世間感情的事,這樣複雜難明。
可是司情仙子怎麼會知道人的感情這麼曲折?每一世輪迥都已喝過盂婆湯了,為什麼還要歸咎於前世未競的纏綿?可是,關於我對沈浩,以及和沈自揚之間,除了歸咎於前世,我找不出什麼更好的藉口。
我抬頭望著青天,滿天瑰麗的星斗如此地燦爛,為什麼人生不如意的事這麼多?
回到家後,我費力地爬上頂樓,沈自揚倚著門牆,朝我展露一絲朦朧微弱的微笑。
我打開門,給他一杯水,輕輕歎了一口氣!
「算是我欠你的。」
他只是瞧著我,微弱地笑。我又歎了一口氣。
「你說吧!你這樣,到底要我怎麼樣?」
他坐到我身邊來,突然擁住我,我先是—驚,懶得掙扎。就任由他抱著。他在我身邊低語,口氣急切而熱烈。
「我只要你對我好,不要再這麼無動於衷。我不相信,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叫我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