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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郭晏光

  楔子

  我的名字叫ECHO。

  和我親近的人卻從來不這樣叫我。大傅就罵我崇洋,「好好的中國人取什麼洋名字。」這是他的話。阿光則是忘了我是有名有姓的,總是你你你的鬼叫一通,了不起再加個「喂」。綠意是高中一淘上來的,沿襲舊日的喚法,全名的第一個字,蘇,大蘇。我比她大了九個月又十七天。

  吵鬧拌嘴是難免的事,友誼的果實,我想,其實是很甜的。原以為這輩子就和這群寶貝這麼混下去——誰知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太熟的果子會怎麼樣?我一直不敢想。該來的,卻還是來了。

  那是五月,陽光耀眼、令人頹廢自卑的黃道大吉日,我們在行天宮。大傅神色黯然、鬱鬱寡歡的,不是我一向熟悉的神采飛揚。

  我指指欄內,問他是否一起入殿朝拜。他不答,只是一勁地瞧著我,像是有什麼難堪的秘密梗在胸口中,神情明白地擺露出無限的心事,卻偏偏什麼也不說,相對和我默默無言。

  夏天過後,我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告別式,差勁得連一聲"再見"也沒有。

  怎麼會這樣?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第一章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艷陽天,陽光熱情得像是要將人蒸發掉。我拎著一袋子的小說和天文雜誌,隨著公車搖搖晃晃地四處招搖。

  車子空空蕩蕩的,像是專門為我而開,在冷風的吹拂下,我懶懶舒適地躺眠著。直到在一處濱海十站,紅男綠女一群帶上來一車子的聒噪喧嘩,才打破我轄下領域的清明靜謐。

  我一個人佔了雙人卡座﹐那群蠻人中﹐有個神氣的傢伙看我座旁有空﹐大刺刺的﹐一屁股坐在我那袋心愛的書本上。我眼睛眨也沒眨一下﹐沒事人般﹐伸手從他屁股底下﹐把那袋書拉出來﹐看都沒看對方一眼。

  不用看我也知道﹐準時個粗魯、沒氣質、沒教養的野蠻人。我始終把視線鎖定在窗外如畫的風景上﹐不受座旁誇張的聲浪影響﹐沉湎在自己的心緒往事中。

  車子近入市區了﹐我準備下車﹐微微挪動著身子﹐暗示座旁的人起身相讓。那傢伙﹐不曉得是遲鈍過人﹐還是故意作弄﹐兩腿伸得長長的﹐一副大刺刺的姿態﹐動也不動﹐囂張得不得了。

  我站起來﹐看著座旁的傢伙﹐說聲"對不起"﹐示意他挪出空間讓我走出座位。他抬起頭衝我一笑﹐神情放肆﹐毫無忌彈﹐像邪惡的撒旦。

  「嗨!你終於正眼看我一眼了。我叫傅自有﹐很高興認識你。」

  我瞪著他﹐不相信他竟會如此張狂﹐一時間不知如何招架﹐神情由冷漠而木楞﹐狼狽地呆坐在座位上。

  他看穿我的狼狽﹐更為得意猖狂﹐慢條斯理地站起身﹐退到走道﹐然後看著我﹐露出一口陰深的白牙。我從他身旁穿過﹐清楚地聽見他又重複一遍那一句放肆的詞語﹐口氣強橫﹐充滿了自信。

  我下了車﹐站在站牌下﹐看著公車絕塵而去。去他的陽光底下無鮮事﹐鬼才高興認識這種野蠻人!曬得一身古銅色的肌膚想證明什麼?尤其那雙眼﹐在霸氣的濃眉襯托下﹐不僅銳利刺人﹐更且張熾著猖狂的氣焰﹐令人聯想到梟雄霸王之類的不愉快——-我討厭自信太滿的人﹐這種人﹐自我意識過甚﹐不會懂得別人的落拓和失意。

  我歎口氣﹐抬頭看了天空一眼。去年秋天大病一場﹐蒼白閒散了一年﹐養成我孤僻冷漠的性格。雖然準備夏天過後﹐重新開始西瓜皮的生涯﹐心裡卻極度的不平衡﹐自卑又閉塞。那夢饜般的一年啊——唉!生病不是我故意招惹的﹐難過痛苦卻必須由我自己承受。在同年健康快樂的友伴有各自應循的軌道﹐而我卻只能對天無助的歎息。我永遠忘不了那筆心般粗的針筒﹐插入我裸背抽取肺部積水時的那種痛楚——我大聲哭﹐可是肺膜炎為什麼要抽取肺部積水﹐至今我仍不明白。

  後來承蒙上天厚愛﹐又染上了肺病﹐咳血成絲﹐十足的病態美人。然而醫生並不因我紅顏多愁﹐而對我有多一絲的憐憫﹐在他們眼裡﹐我只是一具腐敗、染了病菌的實驗體。

  那一年﹐造成我對天空無名的熱愛﹐覺得無情的是人不是天。在繁星點點的夜裡﹐我想像自己是天上星曲下凡﹐落入凡間為的是歷劫與償還﹐雖然黑星當道﹐但我相信﹐這宇宙終會還我一身的光華。

  第二章

  認識大傅,是我蒼白時期的一大轉折點。大傅是樂觀、自信、行動力極強的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我學會了抬頭挺胸、昂首闊步﹔放學等車的時候﹐也不再自卑瑟縮地躲在天橋的陰影處。

  雖然初相見時﹐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再相逢後﹐傅自有﹐那野蠻無禮的傢伙﹐卻勾起了我遺忘已久的笑聲﹐偶爾﹐讓我覺得﹐其實我還是很青春。

  還是在公車上。當我跟前座位那人拉鈴下車後﹐我尚在考慮是否接收這個空位﹐一道黑影就粗蠻地填塞了那個空間。這舉動勾起了我的好奇﹐我不禁看了那人一眼:濃眉、大眼、陰深的白牙。我看了一眼又一眼﹐那傢伙制服左胸上﹐金線繡三個大字﹐傅自有。

  「嗨!想起來了吧?!」還是那種囂張猖狂的氣焰。

  我盯著他﹐實在不明白﹐究竟是什麼理由使得他自信到這種狂妄、令人生厭的地步!

  「你不用這樣盯著我看﹐」他輕鬆一笑。「我不會臉紅的﹐更不會害羞。」

  這點我相信﹐這傢伙的皮下脂肪特別厚﹐血色暈漾不到臉皮上的。

  這時他身旁的乘客起身離開﹐他挪進去﹐拍拍他留下的空間對我說:

  「坐下吧!」

  我不動﹐他拉住我書包的肩帶﹐連帶將人拉進他座位旁。我對他怒目相向﹐他根本不理睬﹐曖昧地對著我笑:

  「K女的?我們真是門當戶對。叫什麼名字?」

  我抿著嘴﹐不睬他。他探頭過來﹐詭異的笑容始終籠罩在我左右﹐怎麼也擺脫不了。

  「不說話?嘿!有性格!我就是喜歡有個性的女孩﹐果然沒看錯!」他跟本不在乎我有沒有在聽﹐料準我躲不掉﹐自顧自地講個沒完。「我是K中高二一班﹐傅自有﹐你知道的。叫我大傅就可以﹐很高興認識你。」

  他斷定我一定記得他﹐一定知道他是誰﹐言談舉止間毫不掩飾這種自信。我也不否認﹐可是看著刺眼﹐冷淡地回了一句:

  「我並不高興認識你。」

  他認真地研究我幾眼﹐意外的﹐竟不再有話。我狐疑地看著他﹐他回望我﹐目光炯炯﹐閃著幾分霸氣。

  待我別過頭﹐無聊地聽著公車引擎的噪音時﹐他才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極其可惡﹐卻像看穿我心事的自負語句。

  「說謊!」他說﹐眼神是斜睨著我﹐神情卻像在責備情人般的親密輕佻。

  我呆住了﹐又羞又怒﹐卻又不由自主笑出來﹐覺得真荒唐。他順勢拂了拂我因笑顫動而垂落在額前的髮絲﹐老朋友一般﹐笑開了。

  就這樣相識了﹐戲劇般的傳奇。我並不相信偶然﹐可是這人間﹐常有太多令我措手不及的驚奇﹐我無法解釋究竟是運或者命——

  反正是相遇了。

  第三章

  女中的歲月平穩沉靜﹐每個今日延續相同的昨日﹐日子一成不變﹐不起一絲漣漪﹐除了考試﹐外加吃飯和聊天。新鮮的是同學口中永不疲憊的題材興致:成績、明星、運動員﹐還有男朋友。

  每次聽見她們這樣的親春﹐我總頹喪的吃不下飯﹐唉聲歎氣起自己早凋的童情。投讀女中﹐並不是我衷心的想望﹐我只是脫離不了中學的臍帶﹐隨便抓附可供容身的倚靠。可是——老天!彼此才相差幾季的青春﹐我還不到十七歲啊!怎麼感覺上﹐我竟可恥地沉澱著這許多的滄桑。

  綠意第一眼看到我﹐就是這樣說的。她說﹐你看起來好像歷盡滄桑。儘管這句話這樣的傷人﹐我們的情誼卻從這裡開始。

  綠意活潑、聰慧又樂觀進取﹐人緣也好﹐交際四面八方﹔我則完全屬類負面個性:陰沉、孤僻、不合群。二人相交﹐卻又安然。呆呆常疑惑地看著我說:「真不懂你和那個夏綠意是怎麼湊和上的!」

  好呆呆﹐我也不懂。

  呆呆連著三年才考上女中﹐資格比我還老﹐但是她從來不想自卑頹廢的事﹐以居禮夫人為榜樣﹐一心只想在科學界上佔有一席之地。

  我們二人常常遠離「午餐會報」﹐爬上五樓頂﹐看著那個個案特地由省中轉學而來﹐為了市立游泳池就在女中旁邊﹐好就近練習的游泳國手﹐很帥氣的背著背包和指導老師朝著校門口走去。不知怎地﹐看著他的身影由眼痕逐漸退去﹐總有一絲淡淡的、說不出的惆悵。那時我高一﹐那個國手高三﹐未來對我而言﹐是太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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