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你最近怎麼回事?找你出去你都沒空,你是不是在躲著我們?」
我把正在忙的那一頁譯稿文詞修飾完成,才抬頭衝她微笑說:
「你不煩啊?你和冷青約會我老是插中間。」我搖搖筆桿。「你不覺得煩,我還真是煩了。你們兩個放心約會吧,別擔心我!」
「你果然在意我們!」美花研究我一會兒,下結論說。
「你別多心,我真的沒空。」剩下兩頁的譯稿,我埋頭將它完成。美花仍坐在一旁,研究推敲著我。
「終於可以交差了!」所有的譯稿在我埋頭苦幹十分鐘後,最後剩下的部分也完成了。
我迅速把稿子收好,寫妥工作傳票,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下班的時刻。美花仍在一旁,我站起來說: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美花從十分鐘前就一直以同一個姿態在觀察我。
「我在研究你,看你是不是在說謊。」美花改變姿勢說:「我還是覺得你是在避開我們。為什麼?你真的那麼不喜歡我們?其實你真的不必在意--」
「美花,」我一直沒有忘記露營那晚美花對楊冷青嗔怨的那番話。雖然我們是好朋友,但這段「三人行」的日子,她心中想必有許多說不出的怨懟。心胸再寬大的人也受不了時時有另一個女人插在她和男朋友之間。這些感受她不說,但我感覺得出來。我說:「這些都沒有關係,也不是為了搪塞你們的理由。我真的沒空!快聯考了,剩下幾個禮拜的時間,我想好好唸書。」
這算是不是理由中的理由,藉口外的藉口,但說起來相當冠冕堂皇,信服力也十足。美花用接受我說辭的表情笑說:
「好吧,算你有理!既然這樣,我就不再勉強你了。我會跟冷青解釋,告訴他你--」
「美花!」雷婆那張令我不愉快的臉挑個不是時候的時候出現。「下班了,怎麼還沒回去?」
看見我,雷婆翹翹的鼻子永遠和高傲的下巴朝天仰成斷氣的拋物線。我索性走開去找小主管;她不在,我繞了一圈,回到她座位上等。美花和雷婆沒有看見我走回來,以為我走開了。
「我想找七月下班一起去看電影。我和冷青找她出去幾次,但她總是沒時間,這次也是--」我聽見美花說道。
「唉呀!」雷婆尖著嗓子叫了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美花,你可真大方、真放心!換作是我,擔心都來不及!」她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美花身旁。
「你指什麼?」美花被雷婆的故弄玄虛搞得墜入五里霧中。
「當然是你和學長的事,」雷婆一副為美花受驚擔心的表情。「你和學長約會,每次都拉著宋七月一起去,難道你不怕學長日久生情喜歡上她,或者她單戀愛上學長?」
「莉鳳,你胡說什麼!我和七月是好朋友……」美花當雷婆是在開玩笑。
「就是因為是好朋友,才更要防。」雷婆繼續挑撥離間,危言聳聽,「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三角關係都是因為好朋友介入的緣故才導致兩人分手。你最好防著宋七月一點。」
「不會的,七月她不可能--」
「那可難講!她偷偷喜歡學長也不會跟你說,搞不好她已經愛上學長了!」雷婆的聲音相當有煽動力,一直在鼓動著火花。「我真佩服你,度量這麼大,居然為自己的男朋友和好朋友牽線製造機會!你最好小心一點,否則--」
「莉鳳,你別再開玩笑了!這怎麼可能!」美花有點不滿地斥責雷婆,但從她不堅定的語氣中可以聽得出來,她的信心動搖了。
雷婆聳聳肩,極其無所謂的樣子,卻一句句煽著火:
「隨便你,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只是好心想提醒你。友情歸友情,誰不想找個條件好的男朋友?你要當心,有些人表面跟你感情深厚,暗地裡卻搶走你的男朋友。你這樣傻乎乎地每次約會都拉著宋七月一塊去,當心那天學長被她搶走了。我知道你跟宋七月是好朋友,不過我還是勸你防著她一點,有時候好朋友反而是愛情的毒瘤。」
「不會的,你想太多了。」美花在笑,笑得不自然又尷尬,笑紋像皺紋一樣,比皺眉還難看。
「其實,這不關我的事,我太多嘴,只怕被當是搬弄是非罷。不過你總得站在學長的立場想想吧?每次你們約會,你都硬拉著宋七月,他不會抱怨嗎?」
美花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陰沉和難堪,她強用笑容掩飾神情的不愉快說:
「不會,其實有大半時候都是冷青提議找七月一塊出去,他怕七月一個人會寂寞,大家又都是好朋友,所以不會介意那麼多。」
「學長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女人的心理!」雷婆替美花憤慨,為她委屈地說:「好朋友固然是好朋友,但也不能完全只顧著體帖好朋友而忽略女朋友。不是我多嘴,男人對這方面都比較粗心大意,不拘小節,想要守住自己的幸福,只有靠自己多警醒些,提防著一點。」
「你真的想太多了!」美花不自然的笑著,看看錶說:「啊!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我也要下班了,我們一起走,反正順路。」雷婆追上去,有意無意地挽著美花的手。
我靜幫地坐在小主管的位子。屏風擋著,這個位子又隔在角落的柱子旁,除非有心,否則沒有人會發現我在這裡。
我並無意偷聽她們的談話。好幾次我想悄悄走開,上天卻懲罰我要在這裡靜靜地將話聽完。這是上天對我愛上不該愛的人的譴責,藉由雷婆的口,聲聲句句刺痛我的心。
雖然雷婆討厭我,但我想,在別人眼裡看來,我真的就如同她譴述的角色立場--我是一顆毒瘤。
我為自己覺得悲哀。無奈的是愛情有先後,楊冷青愛的終究是美花,美花是我的好朋友,我即使想忠於自己的感情去爭取,都覺得可笑可悲且絕望。
我的感情受神的詛咒!就像這座受神詛咒的迷離而沉淪的城市,巴比倫--我注定要沉淪,沉淪在感情的沙漠之海,浪蕩在迷離沉淪的巴比倫。
第十章
六月是畢業的季節,夏陽開始驕縱,曬得人會流淚。
已經是上班的時間,我頂著東昇已久、逐漸熱辣的太陽,踽踽獨行在車行過後便颳起煙沙滿天的道路。往前望,在滿天煙沙中,「大東」如海市蜃樓矗幌在非常遙遠的地方。拖曳的腳步,漫天飛揚的塵沙,讓我總不由得想起那編輯掛在風沙煙塵中那破布似的身影。
自從「風速」丟了以後,我常常因為趕脫公車而遲到。對這條路,我總也感到遙遠得無望,彷彿永遠也走不到似地,迷失在風沙煙揚中。
對生活,對工作,我逐漸感到意興闌珊;連連的遲到,也顯得我對這一切的疲憊。這種無望的情緒擴及到我整個日常生活,包括心靈,概括感官;我未經仔細的思量就下定決心辭去編輯工作。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及辭職的事,連美花也不知道。我辭呈已經提出一個禮拜了,再過幾天結束了手邊的潤稿工作就會離開。
「七月,你怎麼現在才來?剛巧,有你的電話,四線。」我才剛踏進辦公室,美工組的小弟叫住我,順帶將電話遞給我。
我接過電話,借他的桌位站著。
「喂,七月?」那頭傳來楊冷青特有的聲音,冷冽清清。
我應了一聲,然後就沉默。
「好久不見,你最近好不好?」楊冷青問。的確很久沒和他見面了,將近一個月的生疏空白。
「我很好,謝謝。」我盡可能簡短的回答。
線路沉寂了一會兒。楊冷青的沉默令我徒增不安,我打破沉寂說:
「你要找美花吧!我幫你把電話轉給--」
「你最近怎麼了?」他很快打斷我:「這幾個禮拜找你出來,你總是很忙。像昨天也是!我要美花約你一起吃晚飯,你也不肯來!美花說你很忙,你到底在忙什麼?我知道快聯考了,你不想浪費時間,但只是大家一起吃個飯,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你不要老是一個人悶在家裡,唸書重要,調劑生活也重要。這幾天我幫美花複習功課,想找你一起過來,美花說你不肯,要自己一個人唸書。七月,我們都是好朋友,你實在不必這麼見外。」
我聽呆了,有點愕然。我什麼都不知道,美花根本什麼都沒有說。我抬頭看她,遠遠地,隔著許多屏障,她正半仰著頭和鄰座的同事說笑。從她仰天的弧度裡,我清晰地看見處在她和我之間的空間鏡面上,那薄如絲線但斑剝歷歷的裂痕。
這幾日來,美花對我的態度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從她水汪汪明亮如洋娃娃的大眼睛裡,我看出了不同以往的冷淡生疏。
我不知道雷婆對她說的那番話在她心裡是否發酵出什麼懷疑和猜忌,但現在,在我們的友誼之間,最悲哀的情況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