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些年,她發現她自己果然還是沒長進;她看不懂那些抽像藝術的表現。她暗暗對自己搖頭,轉身打算離開,赫然看到路。路穿著一身夜空的黑,站在展覽會場的另一端,他身旁站著一個人,就有那麼不巧,居然是邵隆。
乍看見路那一剎那,陳美的心猛不防跳了一下,太烈太激盪,狠狠牽痛著。她下意識想迴避。她不知道如果和路碰面,她能否跟他說些什麼。她背對路的方向,腳步橫移,悄悄往出口退去。
「嘿--」偏生邵隆眼尖,隔得遠遠的居然看到她。他對路比個手勢,追過去叫住她,甚至伸手按住她肩膀。
「啊,是你。」陳美只得回頭,裝作巧合。
「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打算爽約!」邵隆像頭野獸似,粗野地瞪著她,兩眼還發出金光。「你去哪了?我這幾天老是找不到你。」
「我--呃,有點事。」
「什麼事?」
「我……呃,那個……就是……恩……」陳美吞吞吐吐答不出所以然。
邵隆雙手抱胸,眉扎得像劍,盯獵物一樣盯著她看好一會,才說:「算了!反正你已經來了,我就不追究。怎麼樣?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藝術了吧!」
陳美乾瞪眼,別說評論,根本也擠不出任何感想。她有些不懂--不,是大不懂,邵隆傲氣那麼盛,卻能把色彩運用得那麼柔和,欣賞的卻偏偏是那般毫無色彩及前衛、壓迫感又重的抽像藝術。
「我……嗯……」她支吾著。路往他們走近。陳美的心緊了一下,血液一下子倒流。
「朋友嗎?」路臉上含笑。
「唉,」邵隆說:「這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家化石的服飾店老闆,陳美。」他轉向陳美。「陳美,這位是路展。路展是高我好幾屆的學長,也是我最欣賞的藝術家。我們同校不同系,我套了好幾層關係才認識他。」
對邵隆不修飾的說法,路笑起來,禮貌地對陳美伸出手,說:「幸會,陳小姐。」
路還是路,心裡想就怎麼做,完全不忌諱也不拘泥所謂社交禮儀的程序,他覺得高興就伸出手來握,可不管是不是女士該主動。
陳美錯愕一下,不禁露出一絲古怪的表情。她一直覺得不安,不知路看見她會有什麼反應。但他像是完全不認識她似,那種友善的笑法太認生;聽到她的名字也沒反應。
「很榮幸能見到你,路先生。」陳美伸手淺淺地握了路的手。
她看路的樣子和神態,不像是裝的。路真的是一點都不認得、也不記得她了,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存有任何印象,完全忘記她,忘得乾乾淨淨。
她暗自失笑起來。不知為什麼,就是想笑。儘管莫名,她忽然覺得釋然,好像走了長長的一段路,終於到了盡頭的感覺。
「嘿,陳美,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你覺得怎麼樣?」沒神經的邵隆,硬在路面前追問。
路也看著她。從他還掛在嘴角、還沒消褪的笑紋看來,他根本不在意她的看法或批評,而只是覺得有趣好玩。
陳美還是只能乾瞪眼,下意識想搔頭。支吾一會,才說:「路先生的作品很震撼人,很有……力量……」
「這算是讚美吧!」路略微揚了揚眉。
「嗯。」陳美點頭。她想這應該是讚美沒錯,雖然她一點都不懂。但她還是覺得心虛,說謊似地手足無措。
「我就跟你說了,她很古怪吧。」邵隆插進去,話是對路說的,可不管陳美就在他腳跟前,絲毫不避諱。
路只是笑一下,對陳美比個手勢。「你慢慢欣賞,我先失陪了。」
陳美回他一笑。以前,路就對她這種對藝術毫無認知的態度皺眉。如果不是因為邵隆,這相逢,他也不會過來同她說上話。她對他的背影無聲又是一笑。過往如雲煙,在這個笑痕裡消褪不見。
「現在你明白什麼是真正的藝術了吧!」邵隆還不死心。
陳美看看他,轉頭望著正前方那幅線條扭曲得亂七八糟,一團混沌、題名叫「次元」的作品說:「老實跟你說,邵隆,我一點都看不懂這些。」
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懂過。到如今,還是不懂。
藝術對她來說,還是像那虛實混淆的海市蜃樓。
所有的夢幻會像風,一吹過便消逝無蹤。但幾千幾百年了,日月星辰依然;褪不掉的愛,吹不散的風。
陳美慢慢爬上她公寓的樓梯。游晃了幾天,她依然沒有想透。但她不打算再想了。「感覺」不會騙人。她的心,每天都多一點那種思念的感覺,那種甜蜜的愛戀。
走上四樓,才抬頭,她便看見沈浩坐在她門外樓階的盡頭,半倚著牆,一隻手擱在腿上,正望著她。
「回來了?」他口氣淡,神情懶懶,全然只是問候似。
陳美慢慢走上去,坐在他身邊。停了一會,才問:「你坐在這裡多久了!」
他看看時間,說:「三個小時又十八分,不過,我找了你七天,等你五天半了。」
「這樣啊。」陳美口氣平常。
「你去哪裡?」沈浩的口氣也同樣平常。
「我上山去看星星。」
「好看嗎?」
「好看。」
兩人的態度像在閒話家常,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氣氛寧謐安祥,彷彿一股溫潤的暖流流過其中。
沈浩伸手撥弄一下她有些紊亂且散漫的髮絲。
「累嗎?」他的目光溫而柔。
「有一點。」
「餓嗎?」
陳美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你呢?」她反問。
沈浩看她的目光忽然變緊,牢牢盯著她,說:「我餓得可以把你整個人生吞活剝。」然後歎口氣,說:「為什麼不來找我?那麼見外!」
「找你做什麼?」陳美微微偏頭。
「找我一起上山看星星啊。」沈浩先還是那種家常似的態度,隨即語氣一改,又歎了口氣,說:「你可以來找我抱怨,找我傾訴;說你有多生氣,多憤慨;把你受的委屈侮辱加倍還給我,找我出氣的。」
陳美沒說話。從他們背後上頭落下的光,在陰暗的樓梯間形成噯昧的明亮。
沈浩又說:「她們對你說了很過份的話吧?」
陳美呆半晌,抬頭看著天化板牆。「但多半都是事實。就某方面來說,我們的確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沈浩轉頭看住她,打量什麼似,看得很專注。他就那樣一言不發,看了她好一會,忽然伸出手說:「你摸摸我的手。」
陳美稍覺詫異,卻看他一臉認真,不像在開玩笑。她遲疑一下,還是伸手碰觸他的手臂。
「怎麼樣?有感覺到什麼吧?」沈浩問。
陳美一臉迷惑,不懂他想說什麼。
「你的確『感受』到我這個人的存在吧,跟你一樣,有血有肉,有骨有溫度,就坐在你身邊,真真實實、的的確確地坐在你身邊吧?」
她忽然懂了。
在告訴她,什麼所謂「不同的世界」合是虛的,抽像空泛的距離。他的人,他此刻,就切切實實、實實在在地坐在她身邊,那才是最重要的,最真實的。
「你知道嗎?」陳美忽然說:「我今天遇到一個過去認識的朋友。他那個人充滿藝術家的氣質,我曾經是那麼迷戀陶醉,可是我完全不懂他的藝術,做不成他的詩。他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他,他卻完全不記得我,對我連一點印象都沒有--」說著說著,她突然笑出來,轉頭去看沈浩。「很有意思對不對?」
沈浩緊接著她的目光,放輕聲說:「我很高興他-點都不記得你了。」
陳美偏臉一笑,仰起頭,好像有些激動。
「在山上,星星是那麼亮,月亮是那麼明--」
「想我嗎?」沈浩忽然問。
陳美安靜片刻,而後無聲一笑。「唉,有一點。」
「一點是幾點……」他又要問了。
她比比手指。「這麼多點。」
這一次,沈浩不再追問,只是盯著她,怎麼也不厭倦似地看著。目光那麼亮,想說的,要說的,千萬萬語,都盛在眼裡。
「咯。」他拿出那封通知函遞給陳美。
「這什麼?」陳美邊問邊打開信封。看是美國某大學的研究所入學許可。
她不明白,抬眼詢問。
「還有這個。」沈浩沒說明,掏出一個灰藍色的絨布盒子。
陳美覺得奇怪,更莫名其妙,狐疑地打開盒子。
盒子裡頭靜靜躺著一對戒指。卡地亞的白金對戒。式樣很簡單,沒什麼太複雜的花樣,就一圈圓滿。戒指裡頭刻著,HtoM,也可讀是MtoH。
陳美再次抬頭,偏偏臉,好像若有所思。
沈浩拿出那只較小的戒指,拉起她的手,攤開她的手掌,把戒指放在她的掌心中。說:「唉,阿美,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不管是命運的安排或是捉弄,就應該跟隨他到天涯海角,對不對?」
陳美望著戒指,想了一下,問:「哪裡是天涯海角?」
「喏。」沈浩指指那封通知函。「這裡。」太平洋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