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陳美簡短地回答。她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她是被他甩了,像傾倒垃圾一樣清除掉了,不是嗎?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深入想過這些。這樣也好,算幸運,受傷的感覺不會太強烈。
阿非沉默下來,看了她一會,才開口。「阿美,我--嗯,你都還好吧?」
陳美愣住,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他是什麼意思呢?是問她被他甩了以後,一路子遂,屍骨尚仍齊全;還是問她有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外加一天到晚哀嗥?
哦,不,如果是這樣,那麼,她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很好。」她偏一下頭,燈光斜映,添了她面容多一些美麗的顏色。
她什麼也不問,也不打算問--問他為什麼不說一句拋下她就那麼離開。他明明學詩人說什麼「世間種種,終必成空」,所以他們「就這樣」,結果,他到底還是跟某個女人訂婚了,不是嗎!他的「就這樣」,到頭來原來只限於他和她之間。他跟她會成空,跟別的女人--起碼和他訂婚的那一個--就不會成空,那麼,她還有什麼好問的?
「你……」阿非遲疑一下,壓低聲音,說:「阿美,我很抱歉。我,嗯,你怨我嗎?恨我嗎?」
恨?怨?陳美又愣住,忍不住,突然地,幾乎要笑出來。
不,他在她心裡沒那麼重要,沒有重要到讓她恨他怨他的地步。
「你恨我吧?」看她沒說話,阿非自然那麼以為。沒有女人會不恨的,陳美終究也只是個女人。
「不。我沒那麼想過。」陳美搖頭。
「真的?」阿非微俯低眼,探尋她的眼神狐疑地。「可是,你的表情……那一天晚上……」
「我只是覺得太突然。」
阿非鬆了一口氣,又有一些失望。他試探著問:「沈先生……呃,你跟他,你們……在來往是嗎?」
「算是吧。」陳美回得模稜兩可。直視他說:「還沒恭喜你訂婚了。」
「呃,那個……」阿非快速地眨一下眼,眼神問避一下,目光游移著,語氣吞吐,解釋說:「我跟她是在法國認識的,那個,呃,那時我有點消沉,所以……呃,我們,我是說我跟她--」
「你不必跟我解釋的。」陳美笑笑地打斷他的話。她覺得好像在聽什麼故事或小說,情節好熟,她並不想聽。都已經過去了,她現在就算知道為什麼,知道任何一個理由,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阿非卻不禁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她難道一點也不惦念?從她見到他開始,她就沒有絲毫喜悅的表情,更沒有他想像中的期待,他還以為--喔,對了,那個沈浩。他原還以為她仍然是一個人……想到這裡,他不禁覺得有點不舒服。
「你現在都做些什麼?還寫詩嗎?」陳美問。
阿非噗吭一聲笑出來,彷彿陳美說了什麼滑稽的笑話。搖頭說:「當然沒有。誰還創那種東西啊!我手邊有些錢,想跟阿強他們談談,看有什麼可投資的。反正我才剛回來,不急。」
「喔。」陳美輕輕點頭,表示瞭解。
「你呢?還有在看星星嗎?」阿非反問,一邊嘴角微勾起來,要笑又不笑的樣子,看起來就是不那麼以為然。
陳美無聲笑一下,笑得太沉默。
「咖啡來了!」余純芳端了兩杯咖啡蹦出來。
兩人都沒再說話。陳美看著余純芳慇勤地招呼阿非,竟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每天都有星球在死亡,燃燒掉一個傳說。她早已經不會傻氣到企圖在北半球的星空尋找南半球的星座;或者,在古中國的夜空中,描繪想像古希臘的星座宮。
一回到家,陳美踢掉高跟鞋,丟下皮包,整個人往沙發一趴,像只死老鼠似,動也不動。
電話響了,可是她累得不想動。
今天她覺得特別累,身體累,心裡更累。過去的雖說已經過去,總是還留有痕跡。阿非突然那般、教人毫不提防地出現在她面前,她到底還不夠玲瓏,竟覺有種應付的累,加上余純芳在一旁惟恐天下不亂似幫忙攪和,她覺得更累了。
「阿美,是我,」答錄機叫起來,是朱林彥。「你還在生氣嗎?為什麼不回我的電話?你知道我等得有多焦急、多不安!?我好想你,阿美。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我們再好好談談好嗎--」 聲音到這裡便斷了。陳美仍然趴著沒動,一邊臉頰抵著沙發,眼眸無神地對著前方,視線漫無焦距,落在對面牆上,一隻手則呈自由落體狀垂掛在地上。
她這樣動也不動躺了好一會,才慢慢爬起來。她並不餓,但她覺得她應該吃點東西,隨便什麼都好,只要能填塞肚子。這是生活的步驟。
她找了一會,廚櫃、冰箱都是空的。她瞪著冰箱發起呆,記不起上次採購是什麼時候。
算了。她走回沙發躺著。越躺覺得越累。她跳起來,抓起皮包,沒多加思索便往外衝一一
「嗨!?」冷不防一聲驚喜的招呼迎面突襲向她,她駭住,全身猛震了一下,死盯著那張欺近的臉,一時說不出話。陰魂不散的沈浩,活跳跳地站在那裡,腋下挾了一個大牛皮紙袋,舉高要按是鈴的手順勢擱在門上,咧大嘴,笑得開花似的燦爛。
「我怎麼我來了!?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當然不知道!你來這裡幹什麼!?」陳美總算吼叫出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有些煩--不,太煩。她實在累得沒力氣再應付這些有的沒有。但想及那天晚上他對她的--算是幫忙,她不禁有點訕然,對她自己冷淡的態度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放軟了語氣說:「不好意思,我現在沒空招待你。」
「『沒空』招待我?」沈浩眨眨眼,自行演繹解釋說:「你說『沒空』,那麼表示我地『有心』的嘍?」不等陳美回答,自動拉著她走進她公寓,一邊說:「我很高興你有這個心。別擔心,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嘿--」陳美輕叫一聲。這個人怎麼這麼自動自覺?她又沒說要請他進去。
「沈先--」
「叫我浩就可以,沈浩也行。」沈浩笑嘻嘻打斷她。
她看著他的笑臉,輕呼口氣,實在有些沒奈何。她的眉鎖、額蹙、鼻皺,表情是那麼無奈,沈浩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說:
「別一副這麼無奈的模樣好嗎?看我帶了什麼東西給你!」
陳美駭一跳,反射地顫一下,伸手搞住臉頰,睜大眼睛盯著他。等他說到什麼好東西時,她不禁好奇地瞪著他遞到她面前的大牛皮紙袋。
「這什麼?」她退了兩步,不去碰它。
「你打開來看看就知道。」沈浩含笑,慫恿著。
陳美斜眼看看沈浩,歪頭想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手,用指尖拈過牛皮紙袋。
「啊,」看清紙袋裡裝的東西,她不禁輕聲叫出來。袋裡是兩張放大的彗星照片,及一張昂宿星團,散發著淡青色的光。
「喜歡吧?我說過會放大照片給你的。看,我都沒忘記!」那口氣簡直在炫耀什麼似,說他把她看得多重要。
「呃,謝謝。」陳美吶吶地道謝。她抓著照片,彷彿把彗星抓在手中般。這樣,她想,她應該可以做出決定了。
「唉,」沈浩說:「我是不想太麻煩你啦,不過,你可以給我一杯什麼喝的吧?」
才剛拿了人家的東西,陳美這時也不好意思說不,只好說:「不好意思,我只有白開水。」
「那就給我白開水吧。」沈浩聳個肩。
陳美倒了一杯開水給他,坐在他面前沒說話。沈浩一口氣喝掉半杯水,摸摸肚子說:「我還沒吃晚飯,肚子還有點餓。不好意思,你這裡有沒有什麼吃的?」
陳美微微皺眉,忍不住說:「你都像這樣嗎?不管和對方熟不熟,心裡想什麼,便能自動自發開口要求?」
沈浩斜揚眉毛,目光咄咄逼人,罩住陳美。
「不,只有對你是特別的。」
夠了!她實在是受夠了!陳美猛然站起來,煩躁地、接近歇斯底里,叫說:「我應該覺得受寵若驚嗎?我……」
沈浩沒讓她把話說完.扣住她手腕,硬將她拉坐下來。「那麼,那一天晚上,你為什麼不否認?」
「那是因為--」叫她怎麼說?女人為自己的便利會適時地利用男人。結果她也是那樣的女人。她能這樣說嗎!她咬住嘴唇,只是蹙眉瞪著他。他也不相讓,狠狠看著她,眼痕交撞,彷彿要碰出火花。
「那是因為,」她慢慢舒口氣。「在那種情況下我什麼都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的?」沈浩咬住不放。
陳美又蹙眉。「不管怎麼樣,你這樣不請自來實在攪亂我的生活。我不喜歡這樣--」
沈浩伸手按住她的嘴唇,阻住她的話。「我真的有這麼討人厭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唉!」陳美忍不住歎口氣。「你到底想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