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蝶飛並沒有立刻回答,握住鞦韆的吊煉,並不看他。「我原以為……回去羅家對你會比較好……」
「怎麼可能!叫我跟你分開,怎麼可能會對我比較好!」羅徹不假思索的脫口叫出來,有些懊惱,情緒異常的噪動。
他跟李蝶飛「認識」十八年,相處十八年;他們有一半的血緣共通,在同一個環境下長大,對他們來說,她是他生活與生命中理所當然且不可或缺的存在;甚至,她是他所認知中所有女孩的代表。那些意味是複雜的,他解釋不清的;在他心中,他們之間除了血緣的倫理關係外,隱約的,還有一種他說不出所以的依偎感。
李蝶飛默默承受他的忿怒,低著頭,腳底在地上無意義地畫著。四周很靜,除了他們,根本沒有其它人影,她卻壓低嗓子,似乎怕暗裡飄遊的魑魅偷聽到她的難堪。
「阿徹,你聽我說──我並不想求人,當然,更不希望和羅家他們扯上關係。可是,我們已經無處可去了,我們欠了房東半年的房租,那不是一筆小數目,你想,他肯再把房子給我們住嗎?老實說,光是房租我就負擔不起……」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說過我會休學去工作,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問題不就解決了。」
「沒有那麼簡單。」她搖搖頭。張媽她們並不是危言聳聽,現實有它的冷酷。「我們手邊只剩一點錢,又要吃飯又要生活,維持不了多久。而如果我們兩個都出去工作,喬和小昭都還那麼小,誰來照顧他們?」
「那不是問題。喬已經十一歲了,她可以照顧小昭。只要有心,一切都能解決。」
「現實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阿徹──」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肯跟我一起努力,希望我離開對不對?」羅徹驀然站起來,瞪著她,高了八度的音調,表示他的憤怒與不滿。
「我沒有那個意思──」她低聲解釋,轉而歎口氣,搖頭說:「算了!我們回去吧!」伸手去拉他。
他甩開她的手,自尊作祟,脾氣很倔。
「你別這樣──」
「那你叫我怎樣?你以為那個男人、他們會那麼好心收留我們?你真的相信他說的話?哼!羅家的人都是一丘之貉,我們如果傻傻聽他的話,只是自找難堪罷了!」
「這些我都知道。」
「知道你還──」
「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斷他,說得很快。「可是你不一樣,你跟他們有血緣的關係,他們會希望你回去的。」
「那些都跟我沒關係。」他回過頭,扳住她肩膀,神態很認真。「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希望我到羅家嗎?希望跟我分開嗎?」
他的神情那麼認真,通過夜神秘詭異的氣氛,寂黑中的話語變調如似戀人的絮語。李蝶飛靜靜望著他,好半天沒說話。月光偷偷在照,鎖在心內的情光影幽幽。
「我問你,」她沒動,目光也沒有挪移。「你真的不願到羅家嗎?如果你去了,他們會供應你一切,你會有個很好前途。但如果留在這個家,日子會很辛苦,不但吃不好,穿不暖,前途也沒有保障了……」這反問,等於間接的回答。
「這些我都明白,你不必再多說。」羅徹態度很堅定。
李蝶飛搖頭,她不認為他明白。「阿徹,這是關於你人生的大事,你好好想想,不必顧慮我和喬、小昭。」
「這件事根本不必想,我不想離開這個家,也不想離開你。」羅徹想都不想。這種心情存在得很自然,那是一種依戀的感情,因為捨不得。
但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她有這種依戀的感覺?那種「捨不得」的情懷是何時成形?他有些迷感,尋不出恰當的道理。
「你真的不後悔?」李蝶飛直視他雙眼,想看出他心中真正的情緒。「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考慮你自己就可以──」
「不必了,這種事根本不必考慮,我絕對不會反悔。」羅徹既堅持又固執,頓了一下,瞅她一眼說:「剛剛……你沒拿他的錢吧?」
問得沒頭沒腦的,李蝶飛楞了一下,才恍然說:「那個──」
「你不必說了。」但她才開口,羅徹便擺個手勢阻止她,臉龐轉向側旁,說:「其實張媽媽說得沒錯,以我們目前的情況,光付房租就很吃力。可是,我還是不要你拿那傢伙的錢。」聲音滲滿了不是滋味,饒似男人對男人的嫉妒。
女人一旦拿了男人的錢,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某種無法擺脫的關係就會牽扯糾葛。李蝶飛若接受羅葉的錢,一開始就會往下不平衡的關係;光是想,他就覺得心裡不舒坦,說什麼也不要她拿那傢伙的錢。
「我並沒有拿啊!我們根本沒有理由接受。你也不必管張媽媽說了什麼,反正我們手邊還剩一點錢,我也有工作,省著點用,我想大概可以應付。」李蝶飛聲音軟軟的,附著溫柔的安慰。
羅徹眼神亮起來,滿溢一股難以名狀的喜悅。他很高興她拒絕了羅葉那傢伙的「多事」。這世界上只有他能與她共同分享與分擔彼此的喜悅和憂愁,這十多年來一直都是如此,他們一直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太辛苦,我會去打工或者休學工作。」
「不行,你只要好好唸書就可以,錢的事我會想辦法。」
「那我豈不是變成你養的小白臉了!」聲音帶笑,玩笑的成分居多。李蝶飛還是嗔他一眼,輕輕拍了他一下,說:「你在胡說什麼!你是我老弟耶!現在我工作養你,以後等你學成立業,我可就要完全靠你,把你今天吃我的連本帶利全討回來!」
「是這樣嗎?」羅徹出聲笑出來,坐回到鞦韆上,順勢將她拉到身前,抬望著她,不笑了,眼神流露出誓言的認真。「我向你保證,阿飛,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好啊!」李蝶飛不疑,莞爾一笑。「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後悔;我就讓你養一輩子,等你結婚,生孩子了,還是賴定你,當個討人厭的姑姊。」
「不會的,我並不打算結婚──」
「你又在胡說什麼!不結婚?難不成要留在家裡跟我大眼瞪小眼?你別想太多,等時候到了,你自然會遇上喜歡的女孩。」
缺月偷偷上了中天,月色越發的白了。羅徹凝言不語,只是靜靜看著他身前的李蝶飛。她背對著夜,影子覆罩住他的身;看著看著,他突然伸手抱住她,她嚇一跳,但想想,他是她弟弟,也就不以為意。
她站著沒動,沒問他為什麼。很多時候,她依賴這個弟弟居多,然而她想,他也許也有他的脆弱。
「阿飛……」羅徹昂起頭,雕像深刻的臉覆影著少年特有的認真,鐫刻永恆的表情。
「我喜歡你,我絕對不會離開你,更不想和你分開。」
什麼時候開始,他內心悄悄滋生出這種情懷?他記不得了,就像他早已記不清從何時開始,他將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而沒有其它身份,比如手足的附增。「變化」是那麼不知不覺,等他意識到時,那林林總總脫軌的心緒、情懷,已演形成複雜綿密的網,在他心上扎入深深的根,和他的血肉相連,像癌,再也無法割除。
或許是從老媽生病時,他和她那種相依為命的感情開始吧?也或許,其實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只是一直沉睡著,而今復甦?以道德文明、綱常人世的眼光來看,他心頭生了一個感情的瘤,而他卻無怨無悔、墮落地供以它養份。
他是認真的,但她呢?
月光在照,照他心情的透明赤裸。他無言,不語的宇宙,又會怎麼說?
第三章
搬家人把最後一箱雜物搬到廚房,甩上門離開,李蝶飛累得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從來不知道搬家是這麼累人的一件事。以前她和阿徹跟著老媽東搬西遷的時候,有時候風吹雨淋日曬在外頭奔波了一整日,熬到半夜還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也沒有這麼疲累過;這回卻累得虛脫,全身骨頭好似散成一塊一塊。
「哇啊……這房子還真破!」羅徹扛著一箱書走進來,邊走邊四顧打量屋子裡的一切。那聲驚歎,嗓音是迸出的低,驚訝之外尚多出一分不可置信與曖昧不明的佩服。從聲調判斷,似乎是佩服竟然還有這麼破爛的房子。
李蝶飛維持「虛脫」的姿勢,跟著他的視線扭頭四處打量。比起他們先前住的那公寓,這房子的確算得上是「破」,到處都有「霉」過的遺跡,而且屋齡起碼也有三十年了,足足老了三倍有餘。
人會老,屋子也會老,而老了就比較不值錢,沒行情。這房子破歸破,不過就是便宜,一個月的房租只要一萬多,離原本住的地方也不太遠,對角拉開三百公尺左右的距離。以「天涯若比鄰」的標準來看,方圓五十里內的都算親戚。他們離開得不算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