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羅葉一臉不以為意。他是真的不在意,反倒對李蝶飛溫柔低低的姿態感到對她太抑壓。她被生活的現實磨得謙遜有禮,將放肆的自我壓抑在禮教規範的最底。
他向前一步,尚未開口,裡頭房間傳來小昭魘醒的哭喊。哭聲擾亂了客廳內原就不平衡的氣流。
「對不起,我去看看小昭。」李蝶飛丟下一句抱歉,快步走進去。
她像風刮走,留在廳內的氣流更為紊亂,而且不兼容。羅葉倚著牆,點了根煙,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看著羅徹;以他對這種事的敏感,羅徹剛剛那舉動不是那麼簡單。
「喂,小子,」他口氣相當隨便,不怎麼客氣斟酌。「有件事我得說清楚,你們可是姊弟!」
羅徹沒說話,冷眉一掃,大有「那又怎麼樣」的意味。
「你不懂嗎?」羅葉擰熄香煙,雙手插在褲袋裡,走到羅徹面前,神態懶懶的。「我這個人是沒什麼道德感,但該有的神經還是有的。你跟阿飛可是有血緣關係的姊弟,有些禁忌,可是不能隨便鬧著玩的。」
「你想說什麼?」羅徹語氣冷得凍人神經。
羅葉眼皮一抬,有些挑釁。「我想說什麼,你這顆聰明的腦袋難道聽不出來?」
面對面相覤,距離這麼近,他才發現,從羅徹眼眸蘊散出的是屬於男性成熟、獨立的眼神。他雖然比羅徹大了一輪有餘,但他不僅與他比肩高,流露的氣質神態也尋不出青澀的痕跡,有的只是……怎麼說,一種不流群的高傲──羅家的男人都有這樣的性格。
他驀然發現,他不是小孩了,雖然他並沒有如此看待他。李世民十八歲就出來打天下,征戰南北;眼前的羅徹,正當這個年紀,亦正當這分頂天立地。
羅徹依然沒有作聲,帶冷的雙眼對上他的挑釁。他一下子懂了!羅徹根本知道他在做什麼,彷彿理所當然。
但只是「彷彿」;既然是「彷彿」,就表示他內心不是那麼決然確定,仍有掙扎的隙縫。這種感情怎麼能夠理所當然呢!它是禁忌,是道德所不容許。
「你們可是姊弟,可別搞出什麼──」他逼視著他,認真警告:「這種事太危險,沒有人會認同你們,只會害了阿飛,你最好打消那種念頭。何況,外頭那麼多女孩,你盡可以找個你喜歡的,別再找阿飛的麻煩。」
羅徹英俊的臉孔微微扭曲了一下,輕微地察覺不出。用一種更無動於衷的態度,反盯著羅葉。「這不干你的事。我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心裡很清楚,不需要別人干涉。」
這般無動於衷,讓羅葉原先的肯定與懷疑有些動搖。或許是他太多心了,他也不相信羅徹會明知是禁忌,還故意惹火上身。而且羅徹的無動於衷與一貫對他冷淡的態度,並沒有洩露出任何可疑的痕跡。他雖然那樣回答,也是基於他性格必然的傲慢。他開始覺得是不是自己先前太多疑、判斷錯了。但是……他還是不確定。只要是一般、正常的人,安份於道得倫理的規範,與文明的忌諱,絕不會發生這種錯誤。但問題是,羅徹並不是「一般」人,他太不馴,太有自己的主見與看法;制度歸制度,禁忌歸禁忌,他並不認為層層社會制度與規範架構下的禮法傳統和道德條規、倫理秩序,以及一切不可違的禁忌,都是那麼不可懷疑或天經地義。
「你可以請了。」羅徹再次下逐客令。「我不妨明白告訴你,我們一點都不歡迎你,也不想和羅家扯上任何關係,不要再自以為是,大搖大擺的出現在這裡。」
這些話不客氣極了,羅葉卻顯得漫不在乎,嘴角掛著笑,似嘲非嘲。「我很遺憾我的出現冒犯了你。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你跟羅家就是有著牽扯不清的關係,我想撇清也撇不清。」
「那是你們自以為是,別以為──」羅徹逼進一步,話說到一半,卻驀然住口。李蝶飛正從裡頭房間走出來。
「怎麼樣?小傢伙乖乖睡了嗎?」羅葉搶快了一步,越過羅徹,帶著關愛的表情和藹地探問。
「嗯,睡了。」李蝶飛輕快地點頭。
「睡了就好,這種小不點的年紀最難哄了。你別盡顧著照顧弟妹,自己的身體也要注意。看你臉色這麼蒼白,是不是太累了?有沒有好好休息?」一連兩聲輕輕的探詢,問得柔情百轉。羅葉的口吻、態度展現一個溫柔的守護者對柔弱的體貼疼憐。或者,更深或淺的關係,從「親近」到「親密」都形成可能。
羅徹反射地揪緊眉頭。羅葉這種「一家人」般理所當然的親密態度,讓他覺得相當不舒服。因為那使羅葉和李蝶飛的相對,形成一個曖昧的角度;他排斥這份曖昧。與李蝶飛之間的這種親密感,不該發生在他之外的人身上──這世界除了他,還有誰能夠如此理所當然地和她有著親近且親密的關係!而羅葉,卻自以為是地僭越了他的角色。對他們來說,在感情的濃度上,他只是個陌生人,和他們毫不相干,他憑什麼這般理所當然?就因為血緣這種強迫的關係嗎?他以為僅憑體內流著一滴同源的血,就被賦予一種正當性干涉他們的生活?
這太荒謬了!這世界實在有太多奇怪的邏輯,不管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但凡有過某種關係的牽扯,不管這牽扯是情不情願,出於被動或無奈,人們就理所當然自以為取得某種特權,擁有干涉對方一切的正當性。
羅家的一廂情願,大概也是基於這個邏輯。想到此,羅徹不由得冷冷哼了一聲。
羅葉掉頭看他一眼,嘴角斜撇三十五度往上揚起來。
「看樣子有人已經對我感到很不耐煩了。」他要笑不笑,意有所指。「我也該識趣一點,該摸摸鼻子離開了。」
「請你別這麼說,歡迎你有空隨時過來,只要你不嫌棄這地方太簡陋。」聽他那番話說得那麼嘲諷帶委屈,李蝶飛老實得覺得過意不去。「對不起,沒能好好招待你。」
「阿飛。」羅徹沉聲喊出來,似乎非常不滿。
「我只怕有人不歡迎我……」羅葉目光一轉,斜晲著羅徹,帶點得意。接著話鋒一轉,笑容可掬。「不過,沒關係,只要你歡迎我就可以。」
那種笑容讓人看了生厭,羅徹眉一蹙,想拉開李蝶飛,羅葉巧妙地擋住,阻礙他的不滿。
「阿飛。」他無視他的忿憤,轉向李蝶飛。「我有些事想和你談談,你能不能送我下樓?」
李蝶飛遲疑著,猶豫地看看羅徹。
她大概猜得出羅葉想說什麼,但她似乎沒有回拒的理由與餘地,早晚都要面對。
她無奈地點頭,不敢再去看羅徹。臉龐一低,對著地上,像解釋,說:「我馬上回來。」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氣。他們相依那麼多年了,彼此的情緒起伏不用明白表露,光憑感覺就知道。
羅葉伸手一攬,輕輕、禮貌性地搭著她肩膀走下樓。夜底空氣很新,如水清,帶著一絲薄冰的涼。
李蝶飛心情忐忑著,等著羅葉開口,偏偏他卻作沉默,她吞口口水,鼓起勇氣說:「羅……葉先生,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阿徹畢竟是二少的孩子,如果你們有什麼要求──我是指,要阿徹回去羅家這件事──我也沒有理由反對。不過,這件事必須讓阿徹自己做決定,我不能代替他決定。如果阿徹他希望回羅家,我絕對不會反對,一定會尊重他的意思。但如果……如果他不想回去……」她把底下的話含住,黑白分明的眼瞳盈水晶晶默默地把意思道分明。
「我明白,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羅葉微微一笑,頗有安定的效果,讓她心安了不少。
「不過……」語氣一轉折,她的心跟著又忐忑起來,顫兢著。聽他皺眉說著:「老頭是好溝通,老太婆可就固執得很──簡直是頑固,我看她不會這麼輕易放棄,你最好有些心理準備。」
「你是說羅夫人她……?」僅是提到這個名字,她就覺得心沉甸甸的,並沒有把話問完。
「你不必擔心。」羅葉拍拍她肩膀,笑說:「我看阿徹那小子比老太婆還固執,十頭牛都拖不動。」口氣很輕鬆,就像他稱自己的母親「老太婆」般地恣意放肆。
可李蝶飛卻無法像他那麼樂觀,暗暗為不知何時會來臨的麻煩愁歎。羅葉輕輕再拍拍她,說:「你不必擔心那麼多了。你剛剛不是說,一切都尊重阿徹的意思?既然如此,就讓他自己做決定──我想,他早就做了決定吧?」說著頓了一下,露出一個似乎沒什麼意義的微笑。「既然如此,你就沒什麼好擔心了。老太婆再怎麼頑固,也是沒辦法。現在,你與其擔心那些不知是否會發生的事,倒不如把心放在弟弟妹妹身上,你還有兩個小傢伙需要照顧是吧?小昭還那麼小,你又必須工作,怎兼顧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