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脫下口罩對康元智說:「你爸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必須要住院,你來辦個住院手續。」
康元智點頭,回頭向李大富說:「大富,就麻煩你送伯母回去,順便去幫我請個假。」語畢轉身快步追上主治醫師,低聲問:「我爸還有多久的時間?」
醫生沉默片刻答:「最多半個月。」
康元智聞言,一顆心直住下沉,好半晌才問:「真的沒辦法了嗎?」
醫生搖搖頭,斷然地答:「沒辦法。想要老伯活命只有換心一途,但要換心,別說心臟難等,就算有了心臟,以老伯現在衰弱的身體地無法撐過相當耗時的換心手術,所以結果都是一樣的。」
康元智的心這時已掉進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裡,什麼也無法思考,只是木然地行走著。
「生命本是無常的,你要振作點,早點做好心理準備。」醫生拍拍他的肩膀。
「老伯有你這麼個孝順的兒子,今生可說已了無遺憾,我們都盡力了。」話落,轉進另一個通道。
康元智倏地停下腳步,雙目直視前方,思緒一片茫然。
這時才追到醫院的何富偉,進到醫院的大廳就看見佇立在那裡的康元智,於是上前問:「怎麼樣了?」
康元智被問得回過神來,微垂下頭低聲地答:「爸快離開人世了。」
何富偉聽了,不知該作何反應,因為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一如平常聽到陌生人的死訊般,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康元智強忍悲傷欲住櫃檯走去。「我……要去辦住院手續。」
「要個好一點的病房吧,費用由我來支付。」何富偉說。
康元智轉眸注視他片刻,點頭後上前去辦住院手續。
何富偉只是看著難掩哀傷的弟弟,也許這是上天安排他來對生身之父盡最後孝道的機會。
病房裡。
何富偉看著病床上乾枯瘦小的老人,這個人就是他的生身之父。霎時之間,心裡有著一絲莫名的僥倖感,由那猶如槁木死灰般的容顏、雜亂又似枯草般的花白頭髮,身上破舊的衣服,讓人一望即知生活定然相當窮苦。
「爸媽以前做什麼工作?」
「拾荒。」
何富偉沒想到生身父母是做著如此卑微低賤的工作,片刻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國中畢業後。」
突然間,何富偉有種想逃離的感覺。想他堂堂一個知名企業的繼承人,又是個企管碩士,若讓人知道有對靠撿破爛維生的父母,又有個才國中學歷又從事黑手工作的親弟弟,恐怕會成為親友們取笑的對象。
一直坐在病床邊的康元智,回過頭正想開口之際,卻瞥見他那不經意流露的輕蔑眼神,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這時,房門被推開,李大富探進頭來輕喚一聲:「智哥,我……」話未完,卻因看見何富偉而立刻住口。
康元智起身走到門邊問:「什麼事?」
李大富由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這是五萬塊,我剛剛去領的,你先拿去應急沒關係。還有,老闆說如果你有需要的話,可以先預支薪水,十萬、二十萬部沒問題,以後再慢慢抵回來就可以了。」
康元智接過那疊雖薄卻情意深重的鈔票,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感謝他,只能輕聲道一句:「謝謝。」
「謝什麼謝,你是我師父,又是我的好哥兒們。」李大富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有困難盡量開口,我一定會幫忙到底的。」話落,看了何富偉一眼,壓低聲音問:「那個人是?」
康元智回頭看了何富偉一眼,輕聲答:「下次再告訴你。」
李大富點頭打個招呼轉身離去。
何富偉這時也走到門邊,戴上墨鏡,以淡漠的語氣說:「我還有事要辦,明後天再來。」
康元智站在門邊目送他的身影離去才輕手關上門,轉身回到床邊的椅子坐下,緩緩執起老父枯瘦的手,腦中不禁浮現小學入學時雙親牽著他的小手送他到校門口
的情景……「你不用一整天都在這裡陪我,還是趕快回去上班。」
康丁貴看見兒子將三本厚厚的舊書放在桌上,就明白他打算一整天都在這裡陪他;接著又環視這間潔淨的單人病房——「為什麼讓我住這麼好的病房?住院費不是很貴嗎?」
康元智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老父已和哥哥相認的事。
這時,外頭響起敲門聲,接著有人開門進來。李大富一手提著小飯鍋,一手提著一大袋書走了過來。「阿貴伯,我媽煮了些粥要我帶來給您吃。」
「多謝啦。」康丁貴只是笑著向他道謝。
李大富接著將那一大袋書遞給康元智。「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弟弟,今年從工專的機械工程科畢業,所以我叫他把不要的書統統給我。你上次不是說我堂哥那些大學和研究所的書看不太懂,我想這個應該比較簡單才對。」
「謝謝。」康元智滿心感謝地接過那袋書。自從李大富知道他喜歡利用閒暇時間看書後,就到處向親戚朋友募集不要的舊書來送他。當然,所要來的書五花八門,也因此,使他靠自修豐富了自己的知識。
康丁貴見狀,勾起他滿心的愧疚。他知道兒子是喜歡唸書的,國中時期從不參加課後輔導,仍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當兒子決定就業時,連校長都來遊說兒子參加聯考繼續升學,但都讓兒子堅決地拒絕了。
康元智盛了一碗粥,小心吹涼後扶起老父,一小口一小口餵他進食。
李大富則在一旁供家屬休息的單人床坐下,掏出香菸叨在嘴邊干抽,他不想讓兩人吸二手煙。
約莫十幾分鐘後,康元智已餵食完畢,正想讓老父躺下休息之際,房門被打開來,一身深藍西裝、戴墨鏡的何富偉手提一籃水果走了進來。他看了病房裡的三人一眼,過去將水果放下,一個瀟灑的動作取下墨鏡。
康丁貴乍見這個很氣派的男子竟長得和兒子一個模樣時,內心萬分驚愕,但不久即了悟這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極可能就是出生不久即送人的長子。
康元智看了何富偉一眼,微笑著說:「爸,他就是哥哥,你不是一直惦記著他嗎?」
久別重逢的父子對視片刻,康丁貴嘴巴張合了數次才問出一句:「你……你過得還好嗎?」
何富偉垂眸低視生父,以一種近似倨傲的語氣答:「我過得不錯,現在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接著巡視室內一圈問:「這病房住得還習慣嗎?」
康丁貴只覺得這個自幼即分離的長子,就像一個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般,不禁伸手抓住二兒子的手臂,因為他才是自己的依恃。「我覺得還不錯。」
「那就好。」何富偉這時由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遞給康元智。「這是張五十萬元的支票,支付醫藥費後剩下的都給你。」
康元智遲疑片刻便接過支票。「謝謝。」
「這不算什麼啦。」何富偉又重新戴上墨鏡,丟下一句:「我還有事要辦。」
即轉身走了出去。
李大富見何富偉從進來到出去都擺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就連叫生父一聲「爸爸」也沒有,還對生父和弟弟擺出施恩大善人的臭樣,心裡不爽到極點。
康丁貴枯瘦的老手只是緊抓著兒子的手。事實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果然是個極大的錯誤,千不該萬不該將小兒子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苦;光看長子那打扮得光鮮的外表,還有總經理的頭銜,就知道長子這些年的日子一定過得很好。
反觀小兒子從小到大沒穿過什麼西裝皮鞋,十年如一日穿的都是修車廠沾滿油污的工作服。如果兒子不要這麼孝順,也許他還可以減少一些愧疚,可惜上天還是厚待他了。
李大富已嗅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氛,連忙站起來藉故離開。
「爸,不要再難過了。」康元智太瞭解父親此刻的心情。
康丁貴垂著頭不敢看兒子一眼,兒子表現得愈是平靜他就愈感到愧疚。「阿智,爸爸對不起你,如果當初……」
「爸,你不需要說抱歉。」康元智張臂擁住老父。「我知道你和媽媽都已經盡力了。雖然你們無法給我物質上的享受,但你們對我的疼愛卻是無價的;我自認擁有的比哥哥還多,所以請你不要再說抱歉了,你真的不需要說抱歉。」
康丁貴聞言,更是將滿心的愧疚化成兩滴老淚。
第二章
一輛富豪轎車緩緩地駛進醫院的停車場。何遠輝開門下車,望一眼這棟已有些年歲的綜合醫院。
兒子興沖沖地去尋找他的生身父母,回去之後卻什麼也沒提,只是淡淡地說生父和弟弟有困難,所以就開了張五十萬元的支票給他們應急,接著又過著如往常一般吃喝玩樂的日子。
於是,他向蔡銘芳問到維修廠的地址,再拿張兒子的照片去詢問,不費吹灰之力就問到康元智和康丁貴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