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四姑娘她來投宿的,可是、可是……」
「她跟我一起。」關無雙想也沒多想,似覺自然之至。
「耶?!」
劉掌櫃瞪大老眼,張口結舌,正努力要擠出話時,關無雙已一把握住竇盼紫的手腕,拖向二樓去了。
一進門,竇盼紫用力甩開他的掌握,兩手叉在腰上,劈頭便罵——
「你陰險啦你!」
他挑眉,完全摸不著頭緒。
「我哪兒又得罪竇四姑娘您啦?」
「誰跟你一起?!你這樣做……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話,我、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黃河離這兒有點距離,長江近一點,要不要跳?」還說風涼話。
「關無雙?!」她握拳尖叫。
為什麼沒見他,心裡想他,如今見著,都還不過一刻,她就恨得牙癢癢的,好想捧著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再往他腳板用勁兒一踩。
「我在這兒呢,用不著喊得這般響亮。」細長的眼彎彎的,似笑。
他雙臂抱胸,歎了口氣接著說:「這間房是劉掌櫃好心讓給我住的,你想投宿,客棧早已沒了空房,你不住這裡,還能住哪兒?」
「我租了船,可回船上窩著。」又不是沒窩過。
他瞅著,衝著她微笑,「你是我師妹,師父吩咐過,要好好關照你。風寒露凍,我怎能讓你睡在船上?」
心一緊,竇盼紫小臉莫名泛熱,凶人的氣勢頓失,想反駁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
「總之……總之……我不跟你一起。」
他聳聳肩,還是笑,像在寵著孩子。
「無所謂,我可以睡在馬廄。」
「馬、馬廄?」
「是呀。就在客棧後頭,有乾草當棉被蓋,又有馬匹偎在身邊,應該挺暖的。」
他心情似乎很好,那神情像在說笑。
竇盼紫眨動靈眸注視著他,抿唇潤喉,想說些話,一時問又找不到話題。
這般的沉默讓關無雙誤以為她在下逐客令,雖然還有好些話沒對她說,但若繼續待下,恐怕要自討沒趣了。
「你可以讓人送熱水過來,先洗洗澡,再吃頓豐盛的飯菜,我……呃……」他看向門外又調回頭,略見遲疑地道:「……我還是出去了,不打擾你了。」接著頭一甩,瀟灑地跨出房門。
「關無——」
竇盼紫楞了楞,追到門邊,卻已經不見他身影,反倒是一名夥計跑上樓來,慇勤切問——
「四姑娘,二爺全吩咐妥當了,待會兒小的會幫您送澡盆和熱水過來,晚膳幫您準備一盅鮮魚湯可好?然後再來一盤燴三鮮、辣灼蝦、鮑魚五食、油淋雞,再炒盤時青的蔬菜,您瞧這樣可夠?」
竇盼紫慢應著,心不在焉。
她的心,已飛到那男人身邊,卻……
猶然未知。
☆ ☆ ☆
用完飯菜,店家似乎也知悉竇盼紫嗜酒,還送來兩罈女兒紅。
無情無緒的,竇盼紫盯著那兩罈酒發楞。
美酒當前,竟然提不起興致?她內心著實納悶。
起身踱到窗邊,窗外明月在似遠似近的地方,往下俯視,江面上波光粼粼,蕩漾著華麗而溫柔的月脂。
她想起鄱陽湖畔偶遇的那一夜,明月照雙歸。
小拳頭輕搥了下窗台,心中已下決定,她抱起桌上兩罈女兒紅旋身跨出門檻,下了樓,直接往後頭馬廄走去。
剛走近,已聽見馬兒粗嘎的喘息和低微的嘶鳴聲,然後還有他,咳聲歎氣的,也不知在同誰說話——
「你說,她是不是又生我的氣?怪了,為什麼每回見面都會惹惱她呢?我其實不想的,偏偏沒辦法控制自己,就是挺想逗她的,唔……你說,我該不該上去找她說話?」
馬匹低鳴,還呼嚕嚕地噴氣。
「什麼?你點頭呀?那就是贊成羅。嗯……可是得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沒頭沒腦地敲她房門,她又要問我:『關無雙,你、你,你來這兒做什麼?』」最後一句還變聲,裝出姑娘家的音調。
站在轉角處的竇盼紫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咦?」
關無雙迅速回首,見那窈窕身影由暗處走來,眼瞳亮燦燦的,似要將他看穿了,一時間竟有些無措。
「你……你來這兒做什麼?」呃……怎麼換他問這樣的話?
竇盼紫睨著他,輕輕哼氣。
「你在背後說我壞話。」
他怔然,連忙道:「天地良心呵,你哪只耳朵聽見啦?」
「我兩隻耳朵都聽見了。」她學他,也不嫌飛灰草屑,一屁股坐在乾草上。
關無雙心中一凜,開始不斷地回想適才說出些什麼,他哪裡說她壞話了,怕是不知覺中,把一些不該說的秘密都洩露出來。
「哪,喝酒。」竇盼紫不知他心中轉折,將一罈女兒紅遞到他眼下。
「這是……幹什麼?」
「都說喝酒了,問這麼多不嫌煩呀?!」
「喔?」他接過酒罈子,有些受寵若驚。
被他那探究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竇盼紫躲避著,粗魯地掀開自個兒的酒,頓時醇香撲鼻,她不發一語,仰頭便飲。
「一個人喝的是悶酒,兩個人一起是暢飲。好,今宵有酒今宵醉。」他咧嘴笑開,跟著仰首痛飲。
竇盼紫拭去溢流到下巴的酒汁,眉目間滿是英氣,忍不住回他一笑。
「哼,才一罈酒就想把我醉倒嗎?早得很呢!」
那對細長的眼閃動著難解的光芒,閑靜的氛圍在週遭游移,他再飲一口,微沉的嗓音蕩在夜裡——
「江湖險惡,你獨自一人走鏢,就沒誰陪你嗎?」
竇盼紫眨眨眼,一會兒才弄懂他的意思,輕嚷著:「鏢局兒女本就在江湖上討生活,怕些什麼?!況且這次出來,也不是為了鏢局的生意,我是要去四川萬縣……」
他眉峰淡擰,等她解釋。
「那兒是我娘親的本家啦,因為我家雲姨她……她離家出走了,有可能回萬縣去,我要去尋她回來。」
「離家出走?」他挑眉。
「可不是?!」
說到這裡就有氣,她「咚」地放下酒罈,一隻手指猛戳著他肩頭。
「都是你家害的啦。要不是你阿爹三不五時就來騷擾我家雲姨,我家阿爹也不會那麼生氣,然後他們兩個就不會吵架,雲姨也不會留書出走的。」
關無雙眉挑得更高。「說來說去,罪魁禍首還是咱們關家羅?」
「就是。」點頭點得好用勁兒。
「欲加之罪。」
他批評了一句,跟著又道:「你家雲姨雲英未嫁,窈窕淑女,我爹對她是傾慕於心,君子好逑,旁人該要成其好事,你阿爹憑什麼生氣?現下還把罪怪到關家頭上,未免無理。」
「什麼無理?你爹是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為。」
見她雙頰鼓起,俏臉圓嘟嘟的,實在可愛。他很想伸出手指戳戳她的嫩頰,又覺自己這個念頭簡直幼稚到了極處。
假咳了咳,硬將思緒抓回,他道:「如果我爹真能奪得你家雲姨的芳心,也是雙雙有情。」
「不行!雲姨是我家阿爹的,不是你家阿爹的。」她忽然跪起,雙手自然而然地支在腰上,氣勢逼人。
兩人互瞪著,誰也不讓誰。
突然間,一個大馬頭垂到兩人中間,鼻孔狠狠地噴出氣來,張開大板牙竟是咬走竇盼紫放在地上的那罈女兒紅!
「哇!我的酒!我的酒!」
竇盼紫如夢初醒,想搶回,可那匹馬緊咬著小酒罈子,把頭仰得高高的,酒便咕嚕咕嚕地流進它的肚裡了。
「哇——關無雙,你的馬啦!」
她又揮拳頭又跺腳,卻見關無雙已抱著肚子笑倒在乾草上,眼角甚至還閃著淚光。
「那、那不是我、我的馬,哇哈哈哈哈……我、我的馬栓在那兒哩,哈哈哈……不成,我肚子痛,笑得好痛……不成,實在痛得難受,哇哈哈哈哈……」嘴上說痛,他還是猛笑。
「你、你閉嘴啦。」
她臉蛋漲紅,一時間找不到東西扔他,想也沒想便捧起乾草往他身上擲,都快把他給活埋了。結果沒留神,腳下突地被人使了個拐,她輕呼一聲,人也跟著跌進乾草堆裡。
「唔……」
掙扎著要爬起來,她兩隻手卻同時被握住,接著沉沉的重量壓下,把她的身子釘在乾草堆上。
瞬間,他的臉在她眼前放大,靠得好近、好近,兩人默默地相互凝視著,氣息都亂了……
第七章 可可芳心
不開口,好奇怪。
若開口,又該說什麼好?
原以為她與他,永遠不可能一同喝酒,永遠不可能平心靜氣地談上一句話,更不可能靠得這麼近,近到讓她在那對細長眼裡瞅見兩個自己。
但今夜,似乎打破了許多的不可能。
心越跳越響,怕教他聽取,竇盼紫忽地用力掙脫開來,坐直了身軀。
「那、那你呢?!為什麼也是獨自一個?!」
試著讓氣氛自然,她若無其事地拍掉衣上的草屑,微垂著頭,不教他瞧見自己紅得發燙的臉。
關無雙下意識地嚥了咽喉頭,想把那個無形的硬塊吞進肚裡,有種極不甘心的感覺,好像明明就要得到心中所盼,就要滿足了想望,卻差那臨門一腳,硬生生把一切都剝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