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姑娘竟懂得拿話擠兌他?!
鷹雄輕唔一聲,看她的目光柔和許多。月華照映下,那張小臉仍帶稚性,眉眼舒馳,想自己不知多長她幾歲,江湖閱歷不知較她豐富多少倍,如今卻讓她用話堵死,拿一個小姑娘家莫可奈何?
「鷹爺對我氣惱,是我不對。但若要殺我洩憤,也得等我爹來。」
她真不懼他。
忽地,胸臆中發出雷般的笑聲,響動四周,寂靜頓失平衡,他這一笑,震亂小河清澈的流音,震亂拂過草坡的風速,也把招弟的神智震得傻愣傻愣地,小嘴微微張著,眨也不眨地瞧住他豪氣的笑容。
這個清寂的夜似乎起了變化。
片刻,笑聲漸歇,他終於收回五指,點點頭道:「沒錯。我不會自毀諾言。」跟著,目光在她面容上打轉。
相處至今,到現下他才詳細地打量起招弟的長相,之前只覺得小姑娘一對眼眸特別明亮,蘊含著沉穩氣度,而今月光皎潔,芙容鑲上一層銀輝,眉清目俊,鼻樑秀挺,也是張可人容貌。
那爽朗大笑緩和了男子粗獷的輪廓,招弟胸口好痛,不禁咳了咳,才知自己瞧癡了,竟忘記呼吸。
「鷹爺為什麼笑?」好不容易回過神,她費力地穩住氣息。
鷹雄沒回答,深刻地瞧了她一眼,身軀逕自轉向,去面對臨水的那個墓塚。
想也沒想,招弟舉步跟了過去,旋到他面前。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瞧他的背影,總覺得那寬闊的肩上承擔著什麼,沉沉地壓住,流瀉出過多的滄桑。
鷹雄不理會她,只將視線沉默地停駐在墓碑上,前一刻的放懷笑意早已收斂,他眉峰微鎖,忽地「咚」一聲、戳破酒罈上的封膜,提壇便飲。
隨著他的目光望去,招弟見那墓碑用堅石打造,上頭刻有一男一女的人名,字體雄勁、入石寸深,而立碑者正是身旁沉默飲酒的男子。
死能同穴,是一對情深愛侶吧!
他眉宇間浮現的憂傷,卻又為何?
「他們是誰?」此話間出,招弟頓覺後悔,她沒忘記之前他送她回房,在房門前那段對話,而這一問,自己又觸犯到他的隱私了。
鷹雄仍由日顧地喝酒,灌下半壇,卻將剩餘半壇灑在墳前。
「我的義弟和義妹。」酒罈已空,「咚」地一聲教他拋到小河中了。
招弟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回答,也沒料及會是這樣的答案,使她不由得要去猜想,這其間到底藏著怎麼的故事?如何的驚心動魄?竟讓一個昂揚豪邁的男子心懷憂傷?
能問嗎?她兩眸緊緊地看著他,幾次掀唇皆未出聲,終是忍下。
他似乎不想多談,動手拔除 上的雜草,迅捷地整理墓地,然後拍了拍覆著在石碑上的土塵,這時,一條白巾遞到他眼下。
「用這個吧。」
他順著白巾往上望去,注視著一張坦誠的小臉。
「怕要弄髒。」他沒接下,仍用雙掌拍掃墓碑。
「髒了洗過便是,有什麼好怕的。」招弟抿唇微笑,白巾已自動履在石碑上,拭去黏在其上的灰土塵壤。
鷹雄動作稍頓,沒再贅言,二人很快便整頓好這處墓 ,招弟轉身往小河步去,感覺鞋面微微浸濕,她蹲下身,就著清明的月光,在河中揉洗自己的巾帕。
一道陰影緩緩罩住她,那男子已來到身後。
這個夜原屬孤寂,在過往塵事中追思,自譴著、遺憾著,獨自徘徊。但,卻多了一個不相干的小姑娘。鷹雄雙目深沉,瞪住蹲在河邊的纖細身影,兩腳已下意識朝她移動。
招弟擰淨白巾,跟著起立回身,平聲靜氣地道:「擦擦手吧。」第二次將巾帕遞到他面前。
這回,他倒沒想太久,伸手接了過來,在兩掌間擦拭。
「只有姑娘家才會隨身帶著這種東西。」他道,聞到一股暗香。
聞言,招弟好不服氣。「誰說的?!我阿爹就有。他有七八條可供替換呢。」
鷹雄低唔一聲,挑了挑眉。「肯定是你娘親為他張羅的,男子漢大丈夫,誰會把自用的污巾拿去薰香?」
「不是我娘,是我家雲姨,她是娘的親妹子……我娘親她……她已去世好些年了,一直是雲姨照顧我們。」瞧瞧天上的月,玉盤溫潤,銀光皎潔,柔和地鋪灑著,想起雲姨和家中姐妹,她心中一片柔軟,側首凝住他,自然便問:「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只我一人。」他答得簡單,卻聽姑娘輕輕歎氣,帶著惋惜。
「那豈不是孤單極了?我底下有五個姐妹,打小感情就好,笑一同笑,哭一起哭,喜怒哀樂有人陪伴,遇上困難相互扶持,還有雲姨和阿爹……」她忽地停頓,搖了搖腦袋瓜,笑著又道:「你知道的,四海鏢局在我阿爹手中闖出名聲,鄱陽九江一帶,人人都知我阿爹大名,他呀,一直很想有個男孩繼承家業,可是偏不能如願。」
鷹雄唇角微彎,嗓音略沉,「所以,你才被取作『招弟』?」
她頷首,兩頰暈紅,聲音清朗中夾帶笑意:
「爹想看我能不能為竇家招個弟弟,但希望還是落空了,我二妹名叫『帶弟』,三妹是『來弟』,四妹和五妹恰巧是對雙胞,爹本想再找兩個什麼弟的名字取了算了,雲姨卻大大反對,說道一堆的『弟』,弄得不知誰是誰,喚個名字還得想半天,兩人為此起了好大的爭執,最後,雙胞胎的名是由娘親起的,四妹叫『盼紫』,紫色的紫,音同男子的子,五妹名喚『德男』,道德的德,音跟獲得的得一樣。唉……這才停止了雲姨和爹之間的爭吵呢。」她迅速瞥了他一眼,見他眉眼淡靜,驀地止住話題。
「怎麼不說了?」他問。
「鷹爺不愛聽的。」她歎了口氣,仍微笑著,「每回提到家人,我總要說上一大串,拉拉雜雜的,也不管旁人願不願聽,這習慣真得改改。」
「我想聽。」他忽地丟出一句話。
招弟頓住,瞪大眼眸,瞥見男子雙頓略削,宛如一對笑渦。
他主動問:「你說你底下有五個手足,尚有一位姑娘吧?你爹爹為她取了什麼名字?」這些家人之間的趣事似乎離他極遠,早習慣孤獨一個,除了義弟義妹尚在人世的那段歲月,雖歡樂,亦是聚少離多,而今……人事已非。
招弟噗嗤地笑出聲來,離開河邊,越過他面前繼續步去,今晚月色溫柔,夜風涼爽,很適合散步。
不太明白怎麼一回事,是為了聽她敘說家中趣事?亦或突然升起散步的興致?等鷹雄回過神來,才發覺雙腳自有意識,已跟著她身後而去,兩人在草坡上信步緩行。
好一會兒,招弟終於開口:「雙胞之後,我還有個六妹,阿爹到此已然心死,他和娘親向來恩愛,互敬互憐,絕不願為子嗣問題納妾。」她瞅了他一眼,眸光如星,笑不離唇。
「我六妹名叫『金寶』,那是我阿爹為竇家第一個男孩想出的名字,一直擱在心底,最後乾脆起給六妹。金寶、金寶地喚著,我想多少能彌補他的遺憾吧!」
「你阿爹不該心有遺憾。」他低低一吐,雙臂負於身後。
「為什麼?」她輕問,腳步放緩,與他並肩。
「你是個有膽量、有見識的姑娘,雖未見過你的五位親妹,但我想,她們定也如你這般,不讓鬚眉。你阿爹有女如此,自該歡喜。」這些話未經思考,極輕易便衝出口,鷹雄真覺得這小姑娘特別。在仙霞嶺隘口力鬥群惡、捨身護鏢,與他對視時能從容不迫,敢大膽地以言語擠兌,不怕他威脅,與以往所遇的女子相差甚多。
這番話敲進心裡,湧出熱潮,招弟腳步陡地停住,側身望向他。
「鷹爺過獎了。我阿爹若聽到這話,不知會如何欣喜。他雖想要有個兒子,可對我們六個姐妹卻很疼愛,極會護短,小時候,孩子間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若咱們六個有誰和別家的孩童打架吵嘴,讓對方告上門來,阿爹不問青紅皂白,直接認定是對方的錯,他呀,有時也像個孩童……」雙手互握著,下意識絞著十根指頭,她笑著又歎:「我阿爹好稱讚你,若他知道你這麼誇竇家的女兒們,肯定笑得合不攏嘴,要連敬你三大罈酒。」
鷹雄笑出聲來,低沉迴盪。「那我就同你阿爹喝個盡興。」
「鷹爺得空,上一趟九江的四海鏢局吧。我阿爹酒窖裡藏著好幾罈佳釀,你能來,他絕對要和你喝個暢快。」招弟的邀請,是誠心摯意的,卻不知他肯否應邀。
「有機會,定去叨擾。」答得隨意。
兩人再度拾步,月娘一會兒前、一會兒後,靜靜地伴著他們。
招弟心思轉折,有些話問不出口,只能暗自地推敲斟酌。他和她是偶然結緣,還沒相熱到互剖心事,他會對她口出稱讚,這點倒教她意外,亦心生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