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她生不如死,恨不得早死早超生。
「你們……太過分了。」她迷濛地瞪著母親,生平第一次,懂得恨的滋味。「怪不得晏銘會那麼恨我,他以為我因為怕他殘廢,所以不要他了。在最痛苦的時候被最愛的人拋棄,他怎麼可能不恨我?!」明眸噴出烈火。
「映苓!」盧媽駭著了,從沒見過女兒用這種眼神看自己,她慌了。「對不起,是媽咪的錯,媽咪跟妳道歉,好不好?妳原諒我們吧。」
「我原不原諒,又怎樣?你們傷害的人是晏銘!最痛苦的人是他!」
「是,是,我知道,這樣吧?媽咪去跟他道歉,好不好?」盧媽含淚。「我去跟他說明白,十年前不是妳的錯,是我跟妳爸不對,我會叫他不要怪妳……」
「不用了,你們別去。」映苓細聲阻止母親。
「為什麼?」
「你們去講,他也不會相信的,只會以為我是在找借口為自己脫罪。」映苓苦澀地吸了吸鼻子。「而且歸根究柢,會發生車禍本來就是我的錯,如果沒發生車禍,後來那些事也都不會發生了。」
「可是映苓……」
「我自己去跟他道歉。」映苓擦乾眼淚。「我自己去請求他的原諒,這次你們絕對不許插手。」
「妳一個人,真的可以嗎?」盧媽好猶豫。
「我闖下的禍,我會自己收拾。」映苓低聲響應,毅然的神情中流露出的那股堅強,教盧媽不由自主地心疼。
她的女兒,真的長大了。
第三章
冠洋建設,主管會議室。
開會中。
室內中央一張橢圓形會議桌,十幾個主管排排坐,包括冠洋投資的幾家子公司總經理,也前來開會。
這每月一次的主管會議是鍾晏銘上任後,頒下的第一個命令,將原本每季固定召開的會議改成每月召開,目的是能讓他這個新任總經理對各部門業務更迅速地掌握,並思考如何調整公司業務流程及組織架構。
簡單地說,就是警告各部門主管上緊發條,新官上任,隨時要開始燒那三把火了。
「去!為了他一個人,害我們每個月都要浪費時間開這什麼鬼會!」幾個林姓家族出身的主管私下抱怨。
「馬的,開會就算了,他上回還要我寫銷售報告咧!」林乘風逮到機會,跟同一鼻孔出氣的人訴苦。「我又不是小學生,寫啥報告!」
「你也真笨,隨便找底下人寫一寫就算了,幹麼跟他槓上?」
「我就是不爽啊!他以為他是誰啊?只不過是個毛頭小伙子,敢命令我?」
「人家可是老頭欽點的總經理。」
「我說老頭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冠洋總經理的位子什麼時候輪到外人來坐?他到底在想什麼?」
「誰曉得啊?也不知道那小子是給老頭灌了什麼迷湯……」
幾個人湊在一起,碎碎念,根本不管現在開會中,還有某部門經理正在報告業務狀況。
奇怪的是,一向對會議品質極為要求的鍾晏銘彷彿對這一幕視若無睹,自顧自垂著頭,閱讀一份文件。
仔細注意的人,或許會發現,其實那份文件一直攤在同一頁,沒翻過。
鍾晏銘不是在看文件,他是在沉思。
在他腦海裡來來回回顯現的,都是同樣的一幕──一個女人,暈倒在飯店大廳,蒼白的臉色,緊閉的眼。
當時的他,見到這一幕,簡直嚇壞了,萬萬沒想到,盧映苓的身子竟脆弱至此,不過是跟他吵了幾句,就昏倒。
有那麼激動嗎?那天,他在飯店裡跟她說的一番話,那麼刺激她嗎?
他,傷了她嗎?
一念及此,鍾晏銘驀地對自己感到不悅。
就算傷了她又如何?難道不是因為她先背叛他,才活該挨罵嗎?十年前她可以那麼決絕地拋棄他,十年後就不該厚顏無恥妄想著他會給她好臉色。
不管她是不是因為他氣到暈倒,都不干他的事。
那個女人,已經跟他毫不相干了……
既然如此,他現在是在做什麼?
鍾晏銘握緊手上的鋼筆,用力到整隻手顫抖。
明知現在開會中,明知參加會議的主管有一半以上對他不服氣,他竟還不專心對付,光想著那女人?
他很懊惱,對自己這兩天的魂不守舍很生氣,他甚至經常不自覺地拿起話筒,想打電話到醫院裡詢問盧映苓的狀況。
該死、該死!
怒火在他心中翻騰,他握著筆,雖然極力保持臉部表情的平靜,但下巴,已是微微抽搐。
「……總經理,還有什麼問題嗎?」
台上的主管報告完畢,徵求他的意見。
他凜神,深沉的目光朝報告的主管瞥去,後者擦了擦汗,顯然經過一段長時間唱獨腳戲,有點緊張。
這位主管並不是林家人,但當然感覺得到公司高層暗潮洶湧的鬥爭,他兢兢業業地工作,只盼不要一個不小心,丟了飯碗。
是個老實人。
雖然能力不強,但至少認真負責,而且是願意為他所用的人。
他應該好好聽人家報告的,至少給一點回饋。
鍾晏銘暗自咬牙,氣自己為了個女人疏忽了身為總經理的職責。
他深吸一口氣。「王經理辛苦了,你的報告我大致瞭解,細節的部分還要請你給我一份書面,我再跟你討論。」這番說詞,一方面肯定了王經理的報告,另一方面也為自己保留修正的餘地。
「是,是。」王經理忙點頭,回自己座位去。
「接下來是哪一位?」鍾晏銘環顧會議室。
眾人面對他精銳的眼神,似都有些尷尬,目光飄移,往某個方向集中。
鍾晏銘跟著調轉視線,落在正閒閒喝著茶的林乘風身上。
原來是他。
鍾晏銘冷冷挑動嘴角。「林經理,請說。」
林乘風喝完一口茶,喳喳嘴,聳聳肩。「我沒什麼要說的。」
「這一個月來,難道業務部沒有什麼可以報告的嗎?」
「該說的我都已經寫在銷售報告上了,你沒看過嗎?」
「我看過了。」鍾晏銘淡淡地接下林乘風的挑釁。「不過在座的主管們都沒看過,你何不簡單跟他們說說?」
「嘖!」林乘風不以為然地挑眉,低聲念道:「這些人又不是我老闆,我幹麼跟他們說啊?」
鍾晏銘直視他。「林經理有什麼不滿,還請大聲說出來。」
靠!這傢伙是故意裝沒聽見,想整他嗎?林乘風大不爽,一聲詛咒差點就迸出口,還是他旁邊另一個林姓主管對他擠眉弄眼,他才勉強壓下脾氣。
他摸摸鼻子,總算想起還有個劉副理對自己的位子虎視眈眈,認命地站起來。
他起身,也沒事先準備投影片,就拿著一份銷售報告,將上頭的文字照本宣科,一一念給大家聽。
他念得不耐煩,鍾晏銘聽得也很有意見,幾乎每一段都能挑出問題,對他最後提出的建議更是不留情面,直接否決。
「為什麼不行?」他火大。「我這建議哪裡不對了?」
「你提出來的行銷企劃並沒考慮到執行力,也沒考慮到成本報酬率,投入的成本那麼多,公司能回收多少?」
「能把房子賣出去就是回收!」
「沒錯,但能多賣多少房子?多賣的房子得到的利潤能夠Cover這些支出嗎?如果不執行這個企劃,銷售量會怎樣?這些問題你都考慮到了嗎?」鍾晏銘很冷靜地指出這份報告的盲點。
林乘風當場被問得啞口無言,呆站在會議室中央,答不出來也回不了嘴,窘迫不堪。
鍾晏銘不去理他,直接轉向財務主管。「財務部對林經理的提案有什麼看法?」
財務經理被點名,意會地點頭。「關於這份提案,我們試算過了……」
聽著財務經理流暢的回答,林乘風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鍾晏銘老早就把他的銷售報告拿給財務部評估了,故意讓他在主管會議上跟大家說,不過是為了令他當眾出糗。
他氣得臉色發青,一時卻也不知如何是好,與會的主管們看他下不了台,有的同情,有的卻不免好笑。
他頓時更感難堪,低吼一聲,踢了會議桌一下,也不管眾目睽睽,旋風似地衝出去。
目送他的背影,鍾晏銘仍是面無表情,唯有嘴角,隱隱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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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了,你讓乘風在會議裡當場出醜。」
會議當天下午,林四海將鍾晏銘召進辦公室,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抱歉,董事長。」鍾晏銘淡淡地道歉。
林四海搖搖頭。「我沒怪你的意思,我是要告訴你,你做得很好,這些不中用的小子就該經常這麼教訓他們!」
他站起身,老邁的身軀朝鍾晏銘走過來,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自己點燃煙斗。
他抽一口煙,長長歎息。「唉,我年紀都這麼大了,偏偏他們一個個都不成材。」瘖啞的語音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