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這麼蠢的事?他會愛上那個傅安麒?該不是將「愛」與「礙」搞混了,明明是她處處「礙」著他,卻當成了「愛」著她?中文裡有許多音同義不同的字,一不小心弄錯的話,意思可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自己吐自己的槽,能幹麼?)
還有,說到那個女人——離開他家前還誇什麼海口,要將委託的事辦到好,否則絕對不會鬆手,結果呢?這半個月來連通電話都沒有(算她有良知,支票也還沒有軋進來),本想等她聯絡時,再請她轉達的事,到現在也沒能轉達。
果然,將錯誤的期待放在傅安麒身上,只是浪費時間。
「進去請她轉告狄鴻,有關母親交代的話。就算她不在,告訴她弟弟也一樣。反正花不了五分鐘,立刻就出來,這樣子就不會中那女人的毒。這回我絕不讓她那亂七八糟的理論與異想天開的行為牽著鼻子走,要讓傅安麒知道,不是每件事都能順她的心、如她的意,愛多管別人閒事可以,就是別管我桑家的。」
很好。做了百分之百的心理建設,狄鵬往目標邁進。第三度造訪這間事務所,他已經克服了對這棟破舊危樓外觀上的恐懼,可以毫不在乎地走上搖搖欲墜的樓梯,按下門鈴……
「喀啦」一聲,門緩緩推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您好,歡迎光……哥?!」
「阿鴻?」
兄弟倆意外的重逢。
驚訝還不足以形容狄鵬此刻的心境,他劈頭就怒吼:「你回台北,為什麼不回家去?你知不知道自己讓家裡的人多擔心、難過?走,現在就跟我回去,向爸爸道歉認錯去。」
「哥!」揮開狄鵬抓住自己的手,狄鴻退回屋子裡說:「我不能回去,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麼?你不是都回來台北了,這就代表你和那傢伙已經分手了對吧?不要說那麼多,跟我走就是了。」
「不要,鵬哥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說,誰知道個屁?你要夠任性了沒有,還要弄得全家更雞犬不寧嗎?只要你乖乖認錯道歉,我會幫你在爸爸面前說情的。」
「說什麼情?說了之後,我一樣是我,還是一樣那個喜歡男人,而不是女人的我、只會讓爸媽和哥傷心的我!還是你們要送我去做什麼心理矯正、治療,將我當成變態神經病般,強迫住院?」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狄鵬下了最後通牒,冷聲說道。
沈默了一會兒,固執地繃起下巴,狄鴻也乾脆地說:「不要。」
「那我就去警察局報案,說傅安麒誘拐未成年少年,將你留在這地方。」瞇起眼,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威脅的話自然地說出口。
「哥,你太過分了,不要把安麒姊扯進來,我不是罪犯,她也不是在窩藏犯人,不要搬出你檢察官的架子,我不吃這一套!」
「你說什麼?!」
揚起的手,在要落下之前,被傅安麒出聲打斷了。「喂、喂,嘴巴吵吵也就算了,真的要打起來,我這間破爛小事務所可是會被你們兩兄弟打壞的。兩個人都成熟一點,有什麼事不能坐下來說?」
「你住口,這兒沒你的事。」狄鵬不想橫生枝節。
「不要吼安麒姊,她什麼話都沒說錯。」住在這裡幾天,狄鴻已經將安麒當成親姊姊般,主動地庇護她。
輕嘖一聲,狄鵬拾起下顎。「我們到外面去,阿鴻,不要在外人的地盤上說話。」
「不要。我絕對、絕對不跟你回去!」扮個鬼臉,狄鴻轉身就跑進事務所另一頭的小房間去,砰地關上門。
「……」狄鵬望著那道緊閉的門扉半晌,回過頭以肅殺的眼神看著傅安麒。
舉高雙手,安麒無辜地說:「在你判刑之前,請容民女說一聲:冤枉啊!大人。我既沒給他灌迷湯,也絕對沒給他催眠喔!」
「這一點都不好笑。」狄鵬扒了一下頭髮,怒火半退,剩下的是許多問號有待解決。「為什麼狄鴻會在你這兒?你最好把事情交代清楚。」
「遵命,大人。」
三步並作兩步地,安麒走到小廚房說:「我們邊喝邊談吧?咖啡、紅茶?」
「隨便。」
「那就牛奶吧!缺乏鈣質會令人暴躁不安。你很需要來一杯鈣質滿分的鮮奶。」她咧嘴一笑,舉起牛奶罐說。
被迫習慣她的無厘頭,狄鵬真替自己感到難過。
☆ ☆ ☆
簡述過狄鴻留在事務所的來龍去脈後,安麒喘口氣說:「這幾天我們努力追查,好不容易找到南宮悠開到台北來的那輛車。它被停放在三號水門外,那裡離他送貨的地點——教會有一段距離,所以我們也不懂何以悠會把車子放在那兒。總之,他離開教會後的行蹤依然成謎。」
「這種事不該由你們來做,應該把它交給警察去處理。」嚴厲地一暍,狄鵬怒不可遏地說。「這可不是扮家家酒的偵探遊戲。平常你們找找貓啊狗的,幫人代替寫信、記帳就夠了,別外行人充內行,萬一——」
安麒將臉撇到一邊,小聲地跟空氣抱怨著。「自己可以上門拜託我們去尋人,別人就不行喔。」
「——你聽見沒有?這已經超出你們可管的範圍了。不管是那間可疑的快遞公司,或是南宮悠的失蹤,這背後要是牽扯到什麼黑道勢力,你們的安全將會亮起紅燈,不許再追查下去。」
好像小學老師喔。而自己就是被嚴格命令不准再胡鬧的小學生嗎?安麒在心中想像著那畫面,接著搖晃著腦袋將它抹去——天底下的小學老師要都這麼可怕,那小學生八成都要罹患「拒絕上學症」了。
「至於阿鴻,我等會兒再和他談談。明明人都回到台北了卻不回家,住在外頭像什麼話。」
安麒大大地歎了口氣。「還以為你經過這半個月會有點進步,想不到是我期望過高了。」
這句話,想當然爾刺激到了狄鵬的傲慢自尊,他不悅地緊蹙著兩道濃眉。
「你不曾想過人生偶爾的脫序也是必要的嗎?」兩手撐著下巴,安麒睜著好奇的大眼睛說。「不是為了尋求刺激那種無聊的理由,而是這樣可以更有助於瞭解自己與他人。」
「你想說什麼?」
頭一歪,安麒扯起一邊唇角說:「聰明的檢察宮大人,我覺得你當檢察官一定是不合格的那種。」
又來了,再度想用她的歪理混淆他的思緒。「多謝你對我的工作所作的評斷,但沒看過我工作情況的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論它?不要浪費你我的時間,我還有許多事要忙著處理。」
見他起身,安麒也跟著站起來,雙手抱胸說:「不必看我也敢這麼肯定地說。因為觀察了這麼久,我終於得到一個結論——你對『人』的情感有著極大的錯誤見解。你把它當成是可以用理論控制、可以精密算計的東西。因此你無法想像『失控』是什麼樣的情況,特別是因為情感失去控制而犯罪的人。」
狄鵬冷冷地斜眸看她。
「我說錯了嗎?應該沒有吧。」安麒沒被他恫嚇住,笑笑地說。「一個抱持著這種看法的檢察官,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他會是個好檢察官。」
「拿感情失控當藉口而行犯罪事實的人,難道就有豁免權?」
「不。犯了罪就該接受相對的處罰沒錯,種種的犯罪,受利益所驅、受慾望所驅、受金錢所驅的犯罪,背後都源自於失控的情感沒錯。但去分析那是什麼樣的情感,判斷出罪的重量,不也是你們檢察官的工作嗎?然而你將情感的因素徹底排除,無視於它的存在,很單純地認定那就是金錢犯罪、那就是慾望犯罪,完全不管犯罪者的心態……那還需要人來當檢察官做什麼呢?」
安麒瞟了他一眼,繼續說:「如果是這樣,只要把罪證搜齊,輸入電腦,交給電腦去寫起訴書就好了。因為同樣是人,能瞭解人的情感,才會交給人來仲裁吧?不是嗎?」
狄鵬臉一沈。
不瞭解人的情感……我嗎?
所以那又怎樣呢?檢察官不過是犯罪的起訴者,需要仲裁的是法官,一個個去追查那些人犯罪背後的理由有何意義?難道要他憑藉著一己的力量,去拯救每一個犯罪者的人生嗎?他可不是傳道士,沒有那種帶領大家上天堂的偉大情操啊!
可是……
一瞬間晃過他腦海的,是許多張曾經坐在他面前,坦承自己所犯下罪行的嫌犯們的臉孔——有些是衝動過後難以置信的懊惱,有些是無法接受自己犯罪事實的恐懼,有些是犯罪過後仍處於亢奮的階段,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徹底空白的表情。
我是否在不知不覺問麻痺了自己的雙眼,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每一個人的表情都不代表任何意義,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