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總會老。」語氣帶嘲諷。
徐夏生卻輕笑起來。「等你老了,我也老了。剛好互不上下,互相扯平。」
這他倒沒想到。沈冬生愣了愣,然後覺得釋懷。
「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但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
「沈……嗯,冬生……」她叫他,還是有一種不習慣。
「你應該叫我沈老師。」沈冬生一句話就拉開距離。
徐夏生搖頭。「叫老師我也不自在。」她知道他的用意,裝作不知道。談情說愛還是要死皮賴臉,她還不夠積極。
「說的也是。你以前好像也很少這樣叫我。」沈冬生想想,搖頭歎口氣,說:「可是,我是你的老師。」
「我肚子有點餓,你請我吃東西好不好?」徐夏生把話岔開。
「不好。」沈冬生一口回絕。她這樣來找他,可是他——「夏生,我……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難以啟齒,但不能隱瞞了。
那表情,那眼神——「你不必說,我也可以猜到。」他不可能一直一個人的。徐夏生勉強笑一下,笑容蒼白,沒有力道。
「既然這樣,那……」他不希望說得太白。
徐夏生沉默許久,才問:「你結婚了?」
「沒有。但我……」不說還是不行。沈冬生避開她的眼。「我有一個在交往的女友……」
她仍沉默。不知道是釋懷還是歎惋。
「你跟我說這個,是要我死心?」到底開口。
「我說了,我有在交往的女朋友……」
「那麼,」她突然走過去,把手伸進他臂彎。「也不多我一個。」她不管那麼多了,連自尊也不打算要。
沈冬生發現她微微在發抖。一個人要改變性格是很難的,她本來就不是熱情放肆的人,在意的事要裝作不在乎、裝作不難過,根本是不可能。她最大膽的舉動,大概也就是喝他喝過的咖啡罷了吧?
他想抽開手,衣袖濕濕的,才發現她在流淚。
「夏生?」他無法動。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她驀然撲向他,哭著說:「可惡!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夏生!」她對他又打又咬的,鼻水都流出來,沾了他滿胸膛,胸口涼涼的。
「可恨!」徐夏生仍然哭不停,纏緊他。「我就是不死心!就是要纏死你!」
這會是那時那個老用空洞透明的眼神瞧著他,像是要將他看穿,瞧得他心虛的徐夏生嗎?
沈冬生呆怔住,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爆發,撒潑放肆。
他沒動,任著她發洩,任著她纏。老實說,他心裡有小小的震驚,有著奇異的感受。
等她哭歇了,他才說:「你看鼻水都流出來了,我的衣服全沾了你的鼻水。」
「我幫你洗就是了。」她不道歉。
「然後呢?跟著你是不是要幫我煮飯了?你不是說你做不來這些?」
「我——」
「夏生,」他打斷她,「也許你對我印象不對,所以過了這麼久了,你又跑回來找我,以為自己最喜歡我。過一陣子,等你更認識我了,你就會明白的。」
「你說這麼多,是怕我糾纏你,要我死心,還是怕麻煩?」
沈冬生拿開她還糾著他的手。
「你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了,夏生,你知道這樣下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嗎?」他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以後請你別再到學校找我——」
「你還是怕麻煩吧?」
徐夏生的口氣簡直挑釁。沈冬生有點惱怒,說:「是,我是怕麻煩!這樣你懂了吧?懂了就別再纏著我!」三兩下就把東西收拾好,抓了鑰匙打算離開。
「你還不走?」口氣冷淡。
氣氛變得很僵。徐夏生微微咬唇,眼淚又來,她把它強逼了回去。
這樣一走,沈冬生一定不會再理她。她望向他,他把臉別開不理她。她突然氣起來,走到他身邊,身體故意碰觸他身體。
沈冬生立刻掉頭走開,開了燈,帶上門。徐夏生默默跟著他。他知道她在他身後,但他不理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拉大兩人的距離。
徐夏生跟不上,好幾次得小跑起來。但沈冬生越走越快,她又追了一會,突然停下來,不再動了。
※ ※ ※
她究竟在幹什麼!?誇父追日根本就是愚蠢的事!她到底要多丟臉才會甘心、才會明白!?
操場上有風。夜晚的校園怎麼看處處有著鬼怪。徐夏生繞著操場走了一圈,才慢慢走出去。
校門口站著那個人,等著她。
她停在他面前;他伸手摸她的臉頰。
「哭了?」
「沒有。」她不肯承認,說起不相干的事:「那時候一個人在異鄉,沒認識半個人,水土不服,連續一個禮拜沒有上廁所,結果,痔瘡也來了。本來的外痔成內痔,好像有顆火球在肛門口燒一樣,又痛又熱辣辣的。」
沈冬生沒有笑。「你拐著彎罵我像你肛門口的那粒痔瘡是不是?」
沒有女人會對著他的臉、當著他的面說這種粗俗不雅的事。她這樣說,他卻覺得平常。
「沒有。我只是突然想起那時候的淒慘而已。」
那時候真的是很慘,走路都變外八;但再慘也不會比現在狼狽,她覺得好像連腳下的泥土都不如。
「我以為你走了。」她低頭不看他。
「你沒出來我怎麼走?」他反間為答。口氣不冷,但也不熱,風浪過後那種平靜。
「我知道我厚臉皮——」
「別談了。」沈冬生打斷,轉開身,「走吧。」
徐夏生拉住他。
他回頭。「你剛剛哭了我一身的鼻水,現在又想沾什麼上去?」
「剛剛我不是有意那麼說的,我只是——突然覺得很不堪。」
沈冬生露出一絲苦澀,聲音啞啞的:
「所以,我才告訴你別再來找我。夏生,我其實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吃喝拉撒,和別人沒有兩樣。你在心裡把我塑造得太美好了。可是,真正的我會放屁,會打呵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無法跟你談純純的戀愛的。」
她沉默半晌,才出聲:「我沒那麼想,也沒想那麼多。」
「那麼,你是怎麼想?」
「我——」
「你只是想圓一個夢,是不是?」到底蔡清和有先見之明,都被他料中。「你說的『儀式』,就是和我來一場少年似的戀愛,看夕陽追流星外加情詩和半夜的海風。是這樣吧?可是,夏生,我已經過了那樣的年紀,沒有那樣的心情了。」
徐夏生抿嘴不說話。她的認真在他眼裡原來只是少女的一種不成熟的夢。可是他忘了,她已經不是少女。
「走吧。」他掉頭過去。
徐夏生又拽住他。
「我不知道戀愛也分『純純的』和『不純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請你別為難我,夏生。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不肯。「你剛剛若別心軟等我,一走了之就好了。這樣就會結束。你幹嘛又攬上這些麻煩!」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你知道的。」
徐夏生別開臉,不讓他看見她臉上的神情,說:「別擔心,這裡很安全的。你先走吧,我再持一會,自己會回去。」從以前她就不喜歡讀那些神話和山海經,覺得誇父蠢得不能再蠢。
「太晚了,我送你——」
「不用了,謝謝。你放心,我再待一會就會回去。再見。」她掉頭走向操場,沿著跑道低頭迴繞著。
她也不知道自己繞著操場走了多久,只是覺得停不下來,停下來了就有想哭的衝動。心中真正覺得絕望。如果她是個再放肆再大膽一點的人,事情會不會就有改變?
她不想停的,還是覺得累了。也好。回去睡一覺也好。醒來以後不要再去想沈冬生這個人。
她低著頭,拖著腳步走向校門。看見門口站著的沈冬生,呆了一下。他一直站在那裡等她,沒離開過。
「你要我死心,可是你這樣,叫我怎麼死心?」這時候,她連笑都覺得不自然。
沈冬生抿抿嘴,沒說話。
「你擔心我會怎麼樣是不是?你放心,我現在就回去。我會招計程車,會小心自己的安全——」
沒讓她說完,沈冬生一把掩住她的口。
「我送你。」
他這樣,到底教她要怎麼樣!?
「沈冬生,」她搖頭又搖頭,「我二十四歲了,自己會看好自己。你送我,我又會想糾纏。不用了。」她想表現得大方一點,不希望自己可憐兮兮的。
「別這樣,夏生,還是讓我送你。」
徐夏生嚅嚅嘴唇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有開口。男人對被他拒絕的女人會有種愧疚的溫柔,就是這樣吧?
一路上她都直直地望著前方,一句話也沒說。車內空氣僵滯而窒悶,所以收音機一直開著,音樂突然掉出來,一首西洋情歌「再看我一眼」。
他識得這首歌,流行的時候他還在大學裡廝混。他想將收音機關掉,看看徐夏生,看她沉默地望著前方,便不去碰它了。
他開得不快,但好像沒多久就到了。那是一棟五層樓的老公寓,颱風一吹就會倒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