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活到二十?」白雲合雖已料想到最差的情況,但從風裳衣嘴裡親耳聽到,依舊令他愕然。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風裳衣連連點頭。白雲果然不笨嘛。
「為什麼?」白雲合收緊拳心,等待風裳衣道出原委。
風裳衣用眼神暗示著自己被綁牢的身軀,白雲合隨即以指劃斷繩索。
風裳衣一躍而起,動動發疼的肌肉,蕩起笑意的眼低垂——
他並非樂於見到別人的痛苦煎熬,而是每當他看透人的生死之際,他也必須將自己的情緒拋諸腦外,以坦然態度來面對生老病死,否則他勢必無法在其中取得平衡點。
「因果輪迴。」他嗤之以鼻,語氣中輕視著前世因後世果的關聯。「她在五世之前曾癡戀一名男子,但身份懸殊,她是富家千金,他只是長工,在父親的橫亙拆散下,兩人雙雙殉情並相約來世續緣——」他輕哼,「人總是愣傻地以為今世的終結將是來世相逢之初,但誰又能把握今生的情人,在下一世依然是情人呢?也許是父母,是兄弟,也或許,只是陌路人。」
白雲合靜靜聆聽,不插嘴。
「她與那名男子的緣分僅僅一世,代表著兩人飲下孟婆湯之後,再不會有交集點。她癡、她怨、她戀、她不甘,便向司輪迴之神請求,願以七世僅活二十之壽,來換取轉世前與他見最後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兩世的輪迴待熬。」風裳衣聳聳肩,平穩的陳述,如同在吟念一段無趣的詩篇。
「無法可解嗎?」白雲合啞聲問。
風裳衣笑著搖頭,「唯有七世終結。白雲,我暗示過你別放太多感情下去。」可惜他的苦心依舊沒得到白雲的注意,他深深陷下去了。「你打算如何?要告知她?抑或深埋心底?」
白雲合默然,咀嚼著風裳衣一句一字。
前世的紅豆,是他所不熟識的陌生女子,她情感濃烈,願為所戀之人承受世香消玉殞於花樣年華之憾,願放棄重新追求幸福的權利,只求短暫與情人相逢,望一眼卻賠上七世。
該說她癡心抑或自私?
她癡心想成就自己遺憾的今生,卻自私地奪取來世同等幸福的可能……
而她的來世——紅豆,會甘於此種宿命嗎?
「風裳衣,此事別再對任何人提起。」
「連小紅豆也不能提?」
「我會殺了你。」白雲合明白告訴他,多嘴的唯一下場。
「你打算瞞著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又有何益處?」白雲合低吼。
她能做什麼?他又能為她做什麼?
難道只能時時計算著她又邁進死亡幾日?時時擔憂著她何時閉上那雙活潑有神的眼?亂了!全亂了!他無法靜心沉氣,無計可施,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白雲!」風裳衣驀然揪緊白雲合的衣襟,露出緊張的眼神。
他不明白風裳衣為何露出如此驚懼的模樣,卻厭惡他握在衣襟上的手。
別碰我!
「冷靜下來!白雲!」
冷靜?教我如何冷靜?那雙溫柔包圍我的羽翼就要斷了呀!
「別這樣!她的死期不干你的事呀!那是她自找的,是她的前世!那是她呀!」風裳衣搖晃著他。
不干我的事引她是我的妻!我曾許諾要終生疼惜、愛護,伴著她笑、隨著她哭的髮妻!那個前世的她不是今生的她呀!
走開!別碰我!
啪!響亮的摑掌聲迴盪在半毀的廳堂內,白雲合緩緩轉回被打偏的俊臉,火紅的五指印烙在他臉上,打斷他腦中種種混亂的念頭。
風裳衣滿頭大汗,雙手仍使勁纏在他衣襟上,他與他都失去冷靜。
白雲合的雙掌溢出鮮血,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因為狂嘯的心在痛,比手上更勝數倍。
「你現在這模樣又有何用?拆掉房舍就能改變她的命盤嗎?發了狂就能為她添福添壽嗎?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強!你要堅強的陪她走過最後這段日子!你這模樣……你這模樣只會讓她跟著你崩潰!你越捨不得她只會讓她越不安,走得越不甘心——白雲,她非死不可的!」風裳衣十指揪得發紅,大聲嘶吼。
他讓白雲突來的狂亂給嚇死了!短短半刻間,白雲徒手拆掉大半廳堂,而且眼神迷離恐怖,比他酒醉時更令人捉摸不定。
他在他眼中看不見任何焦點,只有狂亂、崩潰及躁鬱。
白雲合失焦的眼神逐漸回復清明,定在風裳衣憂心忡忡的容顏上。
「白雲?」風裳衣喚道。
他的瞳內映照出風裳衣擔憂的面孔,那張緊緊眷戀他數年之久的俊顏,那張美麗薄唇卻道出如此殘酷的事實……
許久,白雲合輕吐一句。「你比我還冷血。」
風裳衣愕視他,似乎無法理解白雲所說的那句話是何涵義?
「你可以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讓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會是幸福的。」而現在,他將活在失去她的恐懼之中,獨自承受。
風裳衣微愣,他從白雲合眼中讀出不諒解,深受刺傷。他鬆開緊揪住白雲合的十指,緩步退後,退一步便笑一聲。
「你說得對,我是個冷血的妖怪。」他笑聲中有苦有悲有怨。
他做錯了嗎?他只是不希望白雲陷得太深,到頭來傷得太重呀!他只是想在傷害造成之前,做些小小的挽救,他不是要傷害白雲的……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求你,儘管像以前一樣無視於我的存在,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白雲合刻意漠視風裳衣眼底的呼求,別過臉歎息。
他知道,他傷了風裳衣,但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肩負另一個人的傷心痛苦。他沒有辦法,他現在連該如何面對紅豆都沒有把握。他撐不起以前的笑容呀,他沒有勇氣與她談笑風生,沒有勇氣輕吻著她,與她道早安。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沉重的步伐,移近她床前。
鼓漲錦被包裹著背對他的她,白雲合坐在床沿,不敢發出任何何聲息。
床邊散落著她的繡花鞋,彷彿匆忙之間讓人給脫了下來。
低鳴的啜泣聲悶響在被窩裡,她猶似寒冷般抖動著身子。
「紅豆?」發覺不對勁,白雲合輕拉開錦被,露出悶壞了的漲紅小臉。
淚水沾濕枕畔,佈滿淚痕的她死咬著唇,握成拳的小手與他拉扯著錦被,哭得不能自己。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他壓低身子貼在她耳畔,為她抹去越發氾濫的淚珠兒。「為什麼哭呢?」他的聲音聽來猶若歎息,將她扶坐而起,雙臂環抱住她,讓她將螓首靠在胸膛上。
她攀附著他頸間,猛搖頭。「對……對不起……我、我……對不起……」
「你犯了什麼錯?說吧,二小叔不罰你。」他保證道。
紅豆抬起淚顏,一抖一抖的身子緩緩退離他溫暖懷抱。她抹抹臉,露出淒涼的笑容。
「我早上醒來,沒瞧見你,所以……所以我到處找你……」她吸吸鼻,抹不掉再度滑落的淚水,「我偷聽到了……你和風裳衣的談話……」
她聽到了?
白雲合渾身一僵。她聽到多少?每一個字?還是風裳衣在陳述她前世的時候?或是他發狂崩潰的時候?而他竟然沒有察覺!
「是真的嗎?」她問,氣氛靜寂得詭譎。
她早已從石炎官口中聽聞不少關於風裳衣的異能,只是她心中尚存一絲冀望,在白雲合親口回答她之前,她是不絕望的。
「不是。風裳衣只是普通人,他說的話不可信。」白雲合自欺欺人,說服她也說服自己,卻沒留意眉間始終未解的蹙褶。
「那你為什麼發脾氣?」她看見他在廳堂失控的一切舉動。
「他的玩笑太過火,我只不過提醒他該有的分寸。」
「不要騙我……」她跪坐在他雙腿之間,淚水沾染的瞳子格外清靈。
「我——」沒有騙你。最後四字梗在喉頭,吞不下也吐不出。
看穿他的為難,也等於證實她害怕的答案。
再也擋不出逸出喉頭的嗚咽,她放聲大哭,像只受傷的小野獸,掙脫他觸碰肩頭的厚掌。
「紅豆——」他強迫地摟緊她掙扎不休的身軀,感受她的顫抖及僵硬。
「嗚……我不要!」她哭喊,扭動受箝制的身軀,撲倒在床鋪,一拳拳伴隨著恨意重捶在床榻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陪她一塊兒償前世的狗屁情債!憑什麼引憑什麼她有權拿我的生命來換她的一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沒有資格控制她今生的命運!她不是「她」呀!「她」只是一個陌生虛無的茫茫前世,憑什麼介入她的生命?!
白雲合箝制她揮舞敲擊的拳,生怕她傷害到自己,「紅豆!冷靜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冷靜——我好恨她!好恨她!好恨她!」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憤怒地扭動身軀掙扎,對白雲合的喝止分毫人不了耳裡,只有風裳衣陳述的前世因果,不斷重複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