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這個問題夜夜在她夢境中反覆思量,卻永遠摸不著頭緒,她無法猜透心機深沉的他究竟做何打算?
閻羅並未回應她哀哀詢問,僅以一貫的眸光回視著她。
在那深沉墨綠似湖水的眼中,她瞧見了倒映在其中的——
一個即將溺斃其間,無力反抗的她。
※ ※ ※
與其說是由她承接這道閻王令,倒不如說她是來「觀摩」他如何執行閻王令。見識到他令人毛骨悚然的陰狠及無情,也免識到弱肉強食的殘酷現象。
她會變成像他一樣的人嗎?
變成一個面對獵物苦苦悲號求饒也無動於衷的冷血殺手?
會的,她一定也會,他現今的模樣及神情,將來也會成為她的另一張臉孔——他正一步步將她推往這樣的境地。
冷劍咆哮,阻隔每一道呼救的涕泣;銀光乍現,取而代之是妖異飄揚的血霧。她從不知道,夜,竟是如此令人膽寒。
而他,是踏夜而來的魔物。
冷綠的瞳眸淡瞥著她,披散於頰的長髮勾勒絲絲銀月毫光,他停下揮劍的手臂,腥紅染滿劍柄,順著劍身成串滑落。
越過他挺拔的身軀不遠處,一名衣著華麗又俗不可耐的男子抖著軀體,不斷磕頭求饒。
「他是你今晚的獵物。」
乘著夜風,他的聲音飄忽地落入她耳畔,她雖然手執軟劍,卻未曾在這陌生的庭園中揮動過,反射著暈黃月光的劍身,是潔淨的白。
看穿她的猶豫不決,閻羅半傾下身,薄唇滑過她的耳殼。「你知道有些富人喜吃人肉,尤其是襁褓中嫩軟的嬰兒?」
不知是有意或無心,他吐露言詞的唇齒輕輕碰觸她敏感的耳根子。
「吃……人?」她氣息不穩,因為他驚悚的言論及呼籲在頰畔的熱氣。
「是為求飽足生存,被迫以同類為食?或懷有仇恨啖其血肉洩恨?還是聽取旁門左道,誤以為食人向能治百病?你猜,他是屬於何者?」伴隨著低沉嗓音,修長手指滑過她頸間,她的臉色冷然,眸子卻是不可置信。
閻羅的臉色在暗黑中更顯陰黯。
他深深明瞭要令一個從未沾過血、殺過人的生手捨棄心中堅守的善惡是非,揮動手上嗜血利刃,頭一道祭品理所當然要選擇「作惡多端」、「除之而後快」的極惡之人,才能激發她心頭深處狩獵的猛獸。
人在面對為惡之徒時,所有的同情及憐憫自然而然會拋諸於理智之後。
「他……吃人?」
「三十個。每個娃兒皆不滿足歲,每個娃兒僅僅價值一斗白米,在還來不及明瞭世間險惡時便教人給生吞熟食。你說,他該不該死?」
「該死。」她毫不遲疑地回道,她出生於貧家,所以落得如今下場,而那些與她類似的小生命卻夭折於這般惡劣的行徑!
閻羅滿意淺笑,手掌扶纏於她腕間,順勢揚起軟劍,點觸於男人額心處。
「既然該死就由你來動手。」他未施絲毫力道,等待她的反應。
「他雖該死,自有天理報應來決定,不該取決於你我,否則我們和他又有何不同?」軟劍在無勁力支撐的情況下,猶似條柔軟絹布。
「說得好,說得真好。」閻羅收握扣在她腕間的指,口中輕吐諷刺,雙眸冷綠得嚇人,「天理報應會讓他多活十年、二十年,這樣長的日子他能吞下更多的娃兒,誇耀著因食人而致的威猛。抑或你想反駁,說他在來世會有惡報?在一個誰也無法穿透、可笑的茫然來世!?」
「若全天下每個人都與你同等想法,認為該殺便殺,官府紀律又該擺在何處?你當更以為自詡『閻羅』,你便真有權掌控別人的生與死嗎?」她反抗大嚷卻掙不開他有力的厚掌。
富裕男子抖顫著四肢百骸,就怕眼前這對男女在爭執間會失手穿刺他的腦袋。
閻羅瞇起濃綠鷹眼,順著她的手掌朝前一推,軟劍化為利刃,毫不留情貫穿男人腦門。
她快連合緊眼簾偏頭,仍無法避免的望見殺人之景。感受由劍身傳來劇烈抖動,是男人臨死的戰慄或她的恐懼害怕?她不敢看,更不敢深思,利劍沒入血肉時的穿刺聲讓她泛起陣陣噁心及疙瘩。
腕間的壓力鬆開,她仍舊維持原來姿勢,不敢將軟劍抽離男子的腦袋。
「這就是弱肉強食。他欺壓弱者到令人無法容忍之時,弱者不是自己變強反抗,便是尋求另一個更強大的力量來消滅他,而閻王門就是這股強大的力量。」突起的風勢吹揚他黑墨的發及衣袖。
他閉上雙眼了嗎?因為她在黑幕之中看不清他的五官,就連最醒目有神的綠眸也一併融合於陰影間,他渾身上下找不出其他色調。
「那把軟劍是由你的意念所操控,他該不該死,你自己已經給了最肯定的答案。他是我所殺的嗎?不,你很清楚——」
風聲阻隔他接續的言語,只在最終如蒼鷹的身軀躍離血腥庭園時緩緩飄送下尾句。
「他是你所殺。」
第四章
他是她所殺。
今夜又是無法成眠的夜晚。
足足三日,她未曾合眼休憩,推開窗讓微涼清風登堂入室。
他說得對,那個男人的的確確是斷氣於她手裡,因為握著軟劍的人,是她。
若她沒有絲毫動劍之心,那似絹的劍身是無力貫穿頭骨,奪去一條人命的。他僅是看穿了她的遲疑,推波助瀾。
最令她害怕的是,即使犯下了殺人重罪,她卻毫無悔意及自責,彷彿三日前的任務是南柯一夢。她該痛苦懊悔的!而今她卻只是失了睡意,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竟然還非手刃一名惡貫滿盈的偽善者。
她知道她的失眠是為了他,那個消失在暗夜裡的索命閻王。
三天了,她有三天不曾見到他,連平日的武訓也延宕下來,任憑她靜靜盤腿坐在教場上、任憑她舞著一套套熟悉或失誤的劍法。
她反覆咀嚼著那夜他的一字一句,或許是她惹怒了他,或許是他不滿她的反抗,或許……有太多太多難解的或許,她猜、她想,就這樣想過一個又一個的深夜。她太倔強,非得想出個合理的答案,而唯一能給她答案的人又無故失蹤,導致她不斷為難自己。
夜,還好長;心,卻仍然紊亂。
簷前緩緩走過一名提著燈籠的白衣男子,她先是怔忡,隨即披上外褂,躍窗而出,攔下那道身影。
「二爺。」她出聲喚住。
白雲合臉上毫不驚訝,彷彿早料到她會有此一舉。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我睡不著。二爺……這些天不曾見到主爺,他……」她天生便是嘴拙之人,不懂迂迴,開口便問出留存心中數日之謎。
「我才與他對完弈,他大概還在書房裡。找他有事?」朦朧搖曳的燭火照射在白雲合俊逸的臉畔,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妖異。
「他在生氣嗎?」
「生氣?」白雲合挑起居,露出興味的笑。難怪這些天閻羅老拉著他對弈,原來是心情惡劣呀。可真苦了他這為人弟弟的,成天看著那張陰沉的閻王臉。
「他沒有同您說他為何生氣嗎?」她一直以為閻羅與白雲合無話不談。
白雲合搖搖頭,「很多事,他是不說的。」
「他不說,別人怎麼會明瞭他心底在想些什麼?獨自在暗處生著悶氣,對他而言豈不更糟?」她知道閻羅是個寡言之人,尤其是談到他自己時。
「他不說但他做,你可以用雙眼去看。」白雲合依靠著漆黑雕柱,笑彎的鳳眼像極了合黑的墨石,「剝去那層皮相,他想說的話全都表達於外,尤其在他眼中。」
「我看不明白、也不清楚他想說些什麼,我也不想去瞭解。二爺您說得簡單,那是因為您與他相處多年,自然與他熟稔……我一直很疑惑,為什麼像二爺您這樣的善人會與那般惡性的魔物成為兄弟?」她考量許久,終於問出心底懸宕的困惑。
白雲合喉間滾出輕笑。善人?這真是他最難以承受的奉承。他狀似認真沉思地回道:「關於這點,我也相當不解。大概是所謂的『物以類聚』吧。」
憐我注視著他,隱匿於笑臉之下的心思是她無法看透的迷霧。
「您當初進入閻王門是與我相似的因素嗎?」在她心底總認為白雲合是閻王門內唯一的「正常人」,並且與陰暗狠辣的殺人組織格格不入。
「不,閻王門是我與他一併建立,我絕非被逼迫;就算真有,也是環境使然。」他口氣淡然。
閻王門是白雲合和閻羅一併建立?難道白雲合與閻羅是同一類的魔魅邪惡之人?
「您是如何看待為錢殺人這樣的情景?您頭一次殺人不會有絲毫的罪惡感嗎?」憐我咬著唇,問道。
「你也是這樣質問他?」白雲合凝瞄著她,嗓音柔和卻冰冷。他垂下頭,注視著因風勢而搖搖欲減的微弱煙火,「我與他,頭一次殺人並不是為了錢財,沒有罪惡感,有的只是解脫前的快慰、報復後的欣然,以及惡夢消失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