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淚……是溫熱的……」她邊哭邊笑,「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不可能也沒資格再……」她從不知道欣喜也會催逼淚水,書冊上所說的「喜極而泣」,她曾嗤之以鼻,如今,她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傻丫頭。」白雲合大方提供胸膛,讓積忍許久的淚罈子在他身上氾濫成災。
※ ※ ※
分明等待遇更長的日子,為何短短三、四日卻教她度日如年般難熬?
鬆開掌心前日所折握的白梅,花凋了,他還沒出現……再拈一朵染滿清雪的梅輕童於手,這朵梅凋之前,他會回來嗎?
雪停了,二爺離開了,因為紅豆在等他……
雪停了,二爺離開了,而她還在等著另一個回來尋她的男子……
撫過梅樹空蕩蕩的枝極,目光停駐在孤獨中冒出青綠嫩芽的新意。
她小心翼翼拉攏裙擺,踮起腳跟,靠近綠葉。
指尖觸碰軟芽,眷戀那雪白中的綠,像他的眼。
驀然,一雙大手抱圍住她的腰身。
在驚呼聲逸喉之前,她早先揚起劈砍手勢,然而強悍的掌風還來不及使出,已穩穩被包裹在黝黑的掌間。
「瞧我捉到什麼?一個梅花仙子。」沉笑的男聲加重力勁,讓她緊貼在胸膛間,聆聽她最熟悉的心跳聲。
是他,他回來了……
她想尖叫、想大笑、想痛哭、想回樓著他——所有腦海中閃過的念頭,最終僅化為靜靜沉默,凝眸望著他。
他看起來很好,沒有因為墜崖而破相或摔成殘廢,也沒有墜崖前臉色慘白的嚇人痛楚,眸,仍舊青翠。
他壓向她,使她背脊貼靠在梅樹上,有力的雙臂撐起她越發清瘦的重量,四目平視,炙熱的吻輕覆了下來。
她沒有反抗,睜著水眸,更勾勾看著與她毫無空隙的掠奪者,溫暖的舌滑舔著她清冷的唇瓣。
「想我嗎?」他笑問。
「不……」柔荑攀附在他肩上,數縷凌亂髮絲交纏著她細白的指,他的髮絲帶著風雪中的冷泚。她真的不想他,因為他的身影滿滿佔據她的,毋需加注任何「想念」的舉動,他便已主宰了她,以她無法抗拒的強勢……
「不會不想,或是不可能不想?」他並沒有因她的回答而動怒,反倒離開她的唇,轉移陣地來到小巧耳垂,屬於他的氣息吐納在她頸間、發內,靈活的長指滑入黑綢之中,不容抗拒地讓她貼靠在他身上。
「我想你。」
清靈的眼眸在染上霧色前,因這如雷的三字而消散。她不自覺吐露出心底深處的實話?是因為他的蠱惑?是因為他難得的溫柔?
她想啟口辯解,卻發現貝齒一直是緊咬著唇瓣,黑瞳移到閻羅臉上,那句話是他說的?
看穿憐我的疑惑及不敢置信,閻羅只覺好笑,他只不過說了三個字,有必要如此驚駭?
「我想你。」在她混亂的思緒上再加一記重雷,看著她的臉蛋由白轉紅。
這次她完全確定是出自他薄美的唇,她的指輕壓其上,感覺到他開口時的蠕動及碰觸。她迅速收回指,彷彿他唇上有著嚇人的高溫。
他……想她?
冰冷的容顏悄然低垂。他是在戲弄她嗎?否則她所認識的閻羅怎麼可能會用暖如春雨的嗓音道出這麼可怕的字句?或者,這個男人壓根就不是閻羅,只是一個神似於他的陌生人?
他勾回她的顎,逼迫她將注意力重新落回魅人綠眸,一如梅枝上初展的綠意,無人能倣傚的青熒魔瞳。
他想她?會嗎?她不敢肯定地回答自己心中的困惑。
相思好傷人,他與她是否有著同樣的領悟?是否與她一般,讓思念的煎熬輾轉於每個無眠深夜,睜著酸澀空洞的眼一再重複閻王門內的所有點滴過去?而那些過去中的她與他又是以何種面貌深烙在彼此記憶?
她無語注視著他,帶著些微探索,似乎想自閻羅眼中看穿他的戲言。
那雙虎兒眼神永遠都是防備著他,無論他有心或無意的詞彙,總會先在她炯炯漂亮的瞳仁間演繹成不信任的疏離,彷彿如此一來她才能穩穩保全自己殘缺薄弱的傲氣。
「不要對我開這麼惡劣的玩笑。」許久,她別開臉躲避撼動人心的邪美魔顏,不准許自己沉淪在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憐我。」他輕歎,沒有其餘解釋。
你的名字,道盡他的希冀,是他自小不曾領受過的幻夢,他每喚一次你的名字,都無聲的祈求請你憐他。
耳畔吹拂著她的名字,曾經令她視為屈辱的嘲諷,曾經令她痛恨至極的羞憤,是他任意加諸套扣在她身上的沉重枷鎖,如今卻不費吹灰之力瓦解她眼底猶存的疑惑。
因為她看到了他的眼眸,那雙清澈反射著她身影的眼。
憐我……
這是一個魔咒,在十年前便根深柢固地植入她身軀,以她的生命為養分,無形地抽芽繁盛,當她驚覺的同時,她已經無法回頭地纏繞在魔咒所衍生的籐蔓之中,纏繞在他掌心……
請你憐他……
還來不及更加深思,她的手臂已經牢牢環抱著他,額際貼緊他的肩胛。
閻羅似乎料想不到她有如此主動的舉止,微怔,略顯笨拙的長指安撫似地輕拍她的背。那日小娘子一番話點醒了他,才使他鼓起勇氣先行開口道出他的思念,他從不敢冀望她會有如斯反應。
深吸一口屬於閻羅的氣息,她的嗓音細小的幾乎無聲,「我也想你……」
好想、好想,心中恍惚只剩這個念頭,迫使她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正視這段她不肯承認的癡戀。
話離了唇,竟是解脫之後的輕鬆,然而她沒有勇氣抬起螓首,害怕著自己軟弱的回應會換來他的嘲弄或狎笑,藕臂動也不敢動地環著他的項頸,只有細微如秋葉的顫抖流露起伏擔憂的心情。
埋在她發間的石稜俊顏半瞇起眼,綠波蕩漾間是不可置信的滿足。拍在嬌背上的掌更加溫柔,透過簡單的舉動安撫她的不安。
他與她太過相似,他冷她冷,他淡她淡,面對另一個自己,他們都太過奢求,彼此都不是善待自己的人,又如何以寬容心態諒解彼此?為難對方的同時也為難了自己。
憐我執起他的右手,五根纖細白指輕輕扣住他的,緊握。
「別再放開。」她低聲道,要求著他的同時也像在告誡自己。
清麗花容上雖無太大的情緒起伏,他仍能辨清彤雲飄掛其上淡然的暈紅及堅持。
那次他的墜崖成了她抹滅不去的陰霾,也令她深深自責。
閻羅沒有允諾,僅以回握她細長卻不嬌軟的掌心來宣告他的回應。
初陽笑迎早春霽色,均勻灑散處透著晶亮鋪地的白塵,交織雪光晃晃,梅花瓣雨繽紛飄墜,像飛雪的美,卻沒有寒微的冷意。
佈滿劍繭的長指畫過她梅似的頰畔,來到方才承受他唇舌吮含而微腫的紅唇,那是她不曾在他面前表現的模樣,永遠斂在靜然面容下拒絕展現的絕美清笑。
終曲
「四爺呢?」黃魎拉開嗓門,在新居之中穿梭尋找著石炎官的下落。
昔日官差剿滅的閻王門舊地重新建造起府邸,幹的是同樣殺人勾當,當家主爺仍舊是閻王,只除了折損些魑魅之外,這個全新的閻王門與先前那個完全一樣,而且擺明不將龍步雲及官衙放在眼底。
「四爺聽說紅豆在回府途中突然臨盆,二爺嚇得驚慌失措,只捎來一封語焉不詳的簡簽,急得四爺駕著馬匹去接二爺他們回來。」白魅笑咪咪地揚聲回應。他雙手正忙著捧上佳餚,往來廳堂之間,「我倒覺得就算四爺找著了二爺和紅豆,恐怕四爺會是下一個嚇得抓狂的失控者。」畢竟眼見疼愛至極的小女兒承受妊娠之痛,他不急瘋了才怪。
叩叩叩——有音律的敲擊清韻短暫地打斷兩人對話。府邸深處不時傳來念佛誦經時的清脆木魚聲,在殺手閻王門內顯得格格不入。
「真難想像溫文的二爺手忙腳亂的糗樣。」黃魎看著白魅一跛一跛吃力地走動,問道:「白魅,你的傷沒事了嗎?」
閻羅與白無常今年年初大刀闊斧地劫了官獄,將身陷囹圄的眾魑魅給救了出來,等於狠狠地賞了龍步雲數個無情恥笑的摑掌,同時也宣告著閻王門的威嚇。除了幾名身子孱弱又禁不住嚴刑拷打的小魑魅在牢獄中魂飛魄散外,其餘的眾人皆安穩地送回府裡養傷。
看來這場官兵追強盜,恐怕還得玩上數年。
「不打緊,我已經躺了一年半載,再懶下去怎麼得了,何況好不容易所有主爺們齊眾一堂,三爺也遠從邊疆回來,大夥都忙不過來了,我當然不能獨獨偷懶呀。」白魅清秀的臉龐鑲嵌著溫和的笑。
「聽說三爺當初是因為接下某道閻王令後才走火入魔地發了狂,都好幾年前的往事,三爺不知道現下情況如何?」青魈自廚房探出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