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問是憐我未曾見過的疲睏皺蹙,她不明白二爺的反應及態度,但震懾於他的反常。
「二爺,您……發生了什麼事嗎?」她問。
那雙冰雪寒瞳間寫滿了惱恨及不甘,白雲合不是個輕易讓情緒掌控的人,甚至不輕易讓別人探查出他心底所思所想,但現在的他似乎圍裡在某種掙脫不開的枷鎖。
白雲合別過頭,不發一語。
兩人靜默無語,直到美婦人捧著熱湯及傷藥進屋。
許久,白雲合又回復先前的溫文爾雅。
「好好活下去,一切都還沒結束。」白雲合不著痕跡地幽歎,「炎官逃過官府的追捕,現下身在何方也不得而知,或許有幾個魑魅跟著;大哥的下落我已經讓人去尋找;牢獄裡的其他人也只能等時機成熟再行劫獄。而你,別成為負擔就行了。」
憐我想從他臉上讀出額外的心緒,卻遠遠被隔離在高聳的心牆之外。
是紅豆與二爺發生了什麼事嗎?能讓二爺露出此種疲態,除了紅豆,不做第二人想。
「我明白。」
得到她的保證,白雲合朝美婦人道:「華姊,她就麻煩你多費心。過些日子我會再來看她。」
「您放心。」美婦人拍胸脯豪邁應諾。
白雲合臨走前所投給她的眼神,讓她不由自主心生疑惑。在白影跨出門檻之前,她探問:「二爺,紅豆人呢?」她以為紅豆應該與二爺形影不離。
他沒有回頭,身子略微停頓,背對的面容是完全無法摸清的神色。
「她在等我回去,也或許……在哭。」
※ ※ ※
閻羅——
不曾眼見的驚恐鑲掛在那張神似於他的女子臉孔,她的嗓音激烈迴盪在幽幽谷間,直到痛楚襲上他的背脊及四肢百骸、直到他嘗到迸出喉間的血腥味、直到他失去意識之前,那道嗓音始終伴隨著他不曾遠離。
好冷……
滴濺在臉頰上的冷意,是淚?
閻羅睜開眼,從夢境中清醒。他依舊動彈不得地躺在草蓆木床上。
小娘子正持著濕寒布巾擦拭他額前汗水。
十數日來,他的傷口復原的速度遠比銀髮男子料猜得更快速,他甚至能感覺到因「破百會」劇毒所喪失的內力正點點滴滴回歸於他。
「你作惡夢了?」小娘子見著綠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屋樑,出聲打擾閻羅。
「沒有。」那不是場惡夢,至少之於他而言。
「可是你一直在夢囈,好像很著急想喚住什麼人似的。」
閻羅偏過頭,「我講了些什麼?」
小娘子敲敲腦袋,著實拼湊不出他夢中破碎的字眼,「聽不太清楚,是個很模糊的人名,但對你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吧?」能讓人在夢裡反覆思量、念念不忘,足見他口中的名所佔的份量。
很模糊的名字……憐我。
應該是她,也絕對只會是她。
「是個姑娘?」小娘子笑問。
「為什麼這樣猜?」閻羅反問。他曾以為自己與小娘子這般聒噪似雀的女子話不投機,但連日來他說過的話遠比他一生來得多上數倍。
「因為你的眼睛在笑呀。」小娘子指指他碧綠翠眸。
她好喜歡這種深邃又乾淨的顏色,像兩塊上好的寶玉。頭一次見到時還略帶驚恐害怕,現下反倒相當欣羨這獨特的瞳色。
「看,就是現在這種眼神,好淡好淡,可是你在笑。我不清楚那姑娘人在哪裡,可是她要是知道你墜崖一定會很擔心,所以你要快快好起來,快快回到她身邊。」小娘子像對待稚齡孩童般梳撫著他的黑髮。
閻羅哭笑不得。這對夫妻真是極端相反,銀髮男子待他如仇,小娘子卻溫柔得像個親人。
看來……這貌似無知的小娘子有著難以想像的細心洞察力。
「她不會擔心,也許她還會慶幸……」慶幸終於脫離他的掌控,慶幸終於恢復自由之身。
「若她喜歡你就絕對不會這樣想。」小娘子嘟著嘴,「如果今天墜崖的是我相公,我一定跪在崖邊,每天哭。」
「你就不能想點實際的方法嗎?哭有什麼用?弱者才會用哭來逃避。」閻羅毫不客氣批評她的蹩腳方式,並以鼻間哼氣來加重他的不屑。
「但他知道我會等他呀,他知道我會哭著等他,他會心疼,就會快快回來安慰我。說不定那名姑娘也在崖上哭著盼你。」
「她不會,她與你是全然不同性格的女子。」閻羅目光移到小娘子臉上,那是一張愛笑的臉蛋,對人性的全然信任;而憐我,傲然又不屈,堅韌的勇氣是她最醒目的特質,兩個迥異的女子怎可能會有同樣的舉止?
「可是你希望她等著你,不是嗎?」小娘子撐著頰,一語點破他不說出口的思緒。「你別急,我相公說你身上的傷再過兩日就能回復七成,很快就能回到她身邊。」
「她也不會像你想得如此樂觀豁達。」閻羅的口吻像輕歎,「甚至埋怨我對她不好吧。」他自嘲一笑。
「好與不好如何定義?一個冷漠近乎無情的人,只有在面對你時才露出一個淺似煙茫的笑容,你能說他對你不好?一個博愛如仙佛的人,他所能給予你的體貼及關懷如同給予所有人一樣,你能說他對你好?我總是想不透也理不清……人心很難捉摸,也很不容易滿足,他對我好,我還會胡思亂想著這些好之後是否隱藏著我不明瞭的其他意義;他對我不好,我還會怨慰著他的無情及冷淡,漠視掉在不好的背後是否代表著我自身不夠好?我不值得他疼愛?」小娘子噗哧一笑,她的長舌老是容易將話題轉到不相關之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別理會我,只不過我認為你心底想些什麼就直接告訴她,別讓她胡思亂想。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敢向她表達最真誠的一面,又怎麼可以期望對方先掏心挖肺呢?」
閻羅無奈苦笑。活像被個十歲奶娃兒硬生生教訓了一頓至理名言,這感受……有點丟臉及難堪。
但卻觸動他心裡一道始終困擾的難解謎題,給了最直接的答案。
「對了,我每次想問你的名字,總會忘記,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大哥,你到底叫什麼?」她已經主動和他攀起關係,稱兄道妹。
瞧她說得,好似他們熟稔數年之久,實際上不過短短半月。
「閻羅。」
「閻……閻羅?」她重複,才咽嚥口水,「不會是我心裡想的兩字吧?」
「就是那兩個字。」那張圓潤臉蛋藏不住她的每個念頭。
只見小娘子笑臉一斂,尖叫數聲,拔腿飛奔屋外。
等她再度回屋時,小手上多出三灶清香,神情認真的在他床榻前拜上數拜。
這就是銀髮男子回屋時所見到的好笑畫面,害他誤以為床榻上的綠眼閻王當真斷了氣息。
「你在忙什麼?」銀髮男子扶起她盈盈拜倒的身軀。
「相公,他叫閻羅,是地府閻羅王的閻羅喔。」小娘子雙手合十,恭敬再揖身,口中唸唸有詞——保佑闔府平安啦,風調雨順啦,連六畜興旺都逸出檀口。
銀髮男子無奈暗笑,不再理會她虔誠的舉動,來到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住閻羅啞穴,再度剝奪他的發言權。
「你包袱收拾好了嗎?」他轉頭問著親親娘子。
「包袱?什麼包袱?」她眨眨不解的水眸。
「咱們要離開這呀。」昨夜不是才向她提過嗎?
「可是閻羅大哥的傷還沒有好呀!咱們不等他能下床走動再離開嗎?」她揪著相公衣袖。
拜託!這男人一掌就可以將他們兩夫妻打成烙餅,現下不走,難不成等這男人回復成張牙舞爪的猛獅之後再來抱頭鼠竄嗎?銀髮男子在心中冷笑三聲。
他輕捧著嬌妻小臉蛋,溫柔地展開攻勢,甜膩得教她毫無招架之力。「春寶貝,所謂施恩不望報,咱們如果留待他傷勢痊癒,屆時他若報恩心切,又是做牛做馬又是三跪九叩,你擔當得起嗎?你忘了咱們不肯留下名號,是為了什麼?」
小娘子認真地點點頭,「相公是擔心江湖上有太多慕威名而來的人,也為了避免太多報恩的人找上門來,所以才不留名號。」
慕名?按那銀髮傢伙惡劣的性格,應該是尋仇吧?閻羅輕哼一聲。
銀髮男子目光掃向閻羅,「況且,只消兩日他便能運動內力逼出鎖臂銀針,你毋需擔憂他的安危。」
比較需要擔憂的人是他吧?照他這些日子「招待」閻羅的方式看來,閻羅是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還是「包袱款款」,先溜再說。畢竟他的武功與閻王門相較,就如同孩童的花拳繡腳對武林霸主般劣等。
小娘子想想,也覺得相公言之有理。
「閻羅大哥。」她再拜一次,「我們不要你報答,因為救人原本就是件好事,你也別尋找我們,更別將我們視為恩人,若將來有緣,也許還能再相遇。」她笑得好甜,全然不知道相公的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