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武試結束,小紅豆竟異常纏膩起白雲合,那襲優雅白衫身後不難隨眼見著一身火艷的小丫頭跟前跟後。或許是由於這場武試裡紅豆被青魈一腳踹入冰涼的湖水,白雲合勤勞捧上熱湯,輕輕鬆鬆贏回小丫頭的注意力。
憐我右腳甫踏入文判居,便聽到清朗的吟唱聲及紅豆開懷的咯咯輕笑。
「取紅花,取白雪,與皂洗面作光悅。取白雪,取紅花,與皂洗面作妍華。取花紅,取雪白,與皂洗面作光澤。取雪白,取花紅,與皂洗面作華容。」
這是北齊時期流傳的願面歌,詞意是為親兒之間的疼惜與期望,不難聽出白雲合隱含濃厚的望女成鳳之情。
白雲合取來潔淨白巾,擦拭清洗完畢紅豆的小臉蛋,順便偷偷捏擰豆腐般的嫩頰。「好了,別再下池塘裡弄髒,否則二小叔可不幫你洗。」
「二爺。」憐我躊躇半晌,才開口打斷眼前令人欣羨的天倫之樂。
「憐我姊!」紅豆喜孜孜地打招呼,隨即跳下白雲合的大腿朝她奔撲而至。
「欸。」她應聲,但有些尷尬。
「有事?」白雲合覷瞧她一眼,自然沒遺漏那雙眸間焦急的情緒。他俯身朝紅豆招手,「紅豆,去幫二小叔和姊姊泡壺茶來,別忘了點心。」
支開她的意味濃厚,可惜天真清「蠢」的小紅豆聽不出來,搗蒜似的猛點頭。「我去找鬼醫爺爺拿茶具。」
「小心茶燙。」在紅影急奔之際,白雲合不忘提醒小丫頭,他可不希望見到一顆燙熟脫皮的小紅豆。
「好——」跑遠的尾音在半空中繚繞不止。
白雲合領著憐我來到內廳,靜靜等著她開口。
憐我絞捏著衣袖。這種事要如何向一個男人開口?可是放眼望去,她只能想到白雲合,只敢想到白雲合。
白雲合打破沉默,「你臂上的傷好些了嗎?」想到自己是害她受傷的罪魁禍首,他難得善心大發地輕聲詢問。
「好、好多了。」她再度噤聲。
鳳眼掃過她失措及欲言又止的臉龐,昨夜閻羅駭人的舉動早已鬧得滿門風雨,加上不經意瞧見她領口遮掩不住的紫紅吻痕,他心底早先有譜。
「昨夜,他在你房裡過夜?」他開門見山,直接切入主題,否則照她悶葫蘆的性子,八成愣愣地站到日頭西沉還開不了口。
憐我急忙搖頭否認。
白雲合見著她向來無波無緒的固容上呈現羞赧及慌亂,輕笑出聲,「那是你在他房裡過夜?」
她垂低螓首,不答。
「你不會是來向我舉發他的惡形惡狀吧?」白雲合佯裝無知,眨眨眼間。
「不……我是來……請您……」話尾消失在閉合的唇瓣,又是一陣沉默。
白雲合攤開紙扇,「小紅豆隨時會回來,我可來不及想出下個打發她的藉口。」
憐我緊合上眼,頭幾乎壓垂到胸前,鼓起最後的勇氣道:「我害怕經過昨夜會、會……所以可不可以請二爺替我去藥鋪抓、抓些藥……」短短數個字讓她說得支離破碎,又恐怕白雲合聽不明她的話意,她補充道:「是避妊那種藥……」
「我明白。」白雲合解除她的困窘,不再戲弄飽受他那閻王老哥摧殘的丫頭,「依他現在的性子,的確不適合有任何子嗣。你別擔心,這件事我會替你辦妥,明天晌午再上我這一趟,我將藥交給你。」
憐我鬆了一口氣,隨即又道:「請二爺務必親自去,別、別假他人之手……」她不希望讓其他人有絲毫猜測亂想的機會。
「安下心來,我知道如何做。」白雲合起身踱步至門扉前,目光略略左右打量,確定絕不會有突然冒出頭的魑魅,才對她道:「為難你了。」
「不,我才要向您道謝,我知道要您一個大男人去藥鋪抓這種藥,會帶給您困擾,可是我想不出任何能幫我的人,除了您之外。」憐我誠懇地道。
白雲合是閻王門內唯一一個親眼見識閻羅加諸於她的點滴,也是最瞭解她困境的恩人。
白雲合搖搖頭,「我清楚閻羅的為人,也明白你的性子,兩塊硬石互擊,誰也佔不著好處。」
「我的頑抗微不足道,甚至傷不了他,到頭來只摔得自己頭破血流。二爺,您瞭解他,那您可否告訴我——為什麼他要選中我?買下我?教養我?逼迫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抬頭,眸子佈滿迷惑與苦楚。
「他沒向你提過?」
「沒有,他什麼也不說。」所以她完全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何必須承受一切。
白雲合垂下黑睫,彷彿思索著該如何陳述關於閻羅的一切。
許久,優美的唇線輕輕開啟,「你的錯僅在於——你勾起他相似的回憶,一個關於他的回憶,一個他曾經無力更改的回憶,他想由你身上扭轉他認定的結局,但他錯了,你永遠不可能是他,永遠也不可能體會到他所思所想。或者該說你壓根沒有錯,若真有,大抵也是你的遲鈍。」
「遲鈍?」憐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低喃。
「從他買回你的頭一日,若你已發現,你不會過得如此苦痛。」白雲合併不點破,僅稍稍暗示。
「由不由他買下,決定權不在我身上。」她也曾希冀是由白雲合買下她,那麼今日的情況將完全不相同,她也不會如此惆悵。
「我並非指這檔事。」白雲合撐頰輕笑,「而是你的名字。」
名字?憐我默念三次那個充滿諷刺的名字,扁扁嘴道:「我當然懂,他不會放過任何羞辱我的機會。憐我、憐我,在這血腥的閻王門內誰能憐我?」多嘲弄、多訕笑的稱謂,無時無刻提醒著她,這是個永難達成的奢求。
「你可曾想過,你不可能時時喚著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是由別人口中吐出。」他可不能再說清楚,否則恐怕會壞了兄弟多年感情。
「我不懂。」二爺說話總是一語雙關,讓性子直來直往的她無法跟上迂迴曲折的心思。
「等你到了我這年齡卻還無法想透,我會明白告訴你。」白雲合瞧見由遠方急速朝此狂奔的紅色身影。「紅豆,用走的!」
他靠在門扉,差點教紅豆撲倒的身子嚇上三跳,最後乾脆跨開步伐上前接過茶盤並抱起小小紅豆。
憐我瞧著眼前一幕,泛起好深好深的羨慕及——
嫉妒。
※ ※ ※
偷得浮生半日閒。
青魈、藍魁、黃魎、白魅趁著武判官前腳跨出閻王門門檻,他們後腳也跟著抹油開溜,四個半大不小的男孩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市集。
平日除了練武就是習字,哪曾見著這般繁華景象?市集裡玩的鬥雞、角抵、賣藝……吃的糖餅、黍糕、栗、餛飩……看得四人眼花撩亂。
「我要吃餛飩圓圓。」青魈拉住黃魎的衣角,指著香氣逼人的攤販。
黃魎小心翼翼自懷裡掏出銀袋,左數右數只拼湊出四人所有積蓄——十五文錢。
他嚥下貪嘴的唾液,「咱們四個人吃不夠銀兩,先忍忍,說不定前頭會有更多好玩新奇的東西。」說完,他拉著青魈的手,快步離開餛飩小攤。
藍魁與白魅正滿臉趣味地瞧著廣場上又是吞劍又是劈石的江湖賣藝。黃魎與青魈勉強擠進入群中,眼見大石塊在肉掌猛劈下一分為二,眾人皆鼓掌叫好,只有青魈扁扁嘴,投給賣藝者一個不以為然的目光。
「彫蟲小技也敢來討生活?我也能劈,而且還能比那大個兒多劈兩塊。」
「小聲點。」白魅急忙轉身摀住青魈那張不知控制音量的大嘴。
可惜速度不夠快,場間的大個兒瞇起危險的眼,指著青魈道:「小兄弟,你要不要也試試?」
青魈不服氣,掄起拳頭大跨一步,「試就試!」
「完蛋大吉——」黃魎與藍魁哀號不已。
大個子及夥伴抬來另一塊完好無缺的大石,擺明了要看青魈吃癟。
青魈提足車氣,大喝一聲的同時右掌成劍形劈砍在上頭。
靜默片刻,全場爆出如雷巨響那塊石頭不僅裂開,甚至化為數十片碎石。
「謝謝大家捧場!謝謝!謝謝!」青魈死不要臉地朝四周揖身,彷彿他才是賣藝的正主兒。
大個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喝間:「你是哪條道上的?」
青魈胸脯一拍,「閻——王——唔!」最後一聲消失在黃魎及藍魁重重拍擊在唇上的雙掌裡。
黃魎急忙打圓場,「鹽嘛,大夥都吃過,就是鹹鹹的,是不?」他問向藍魁,後者猛點頭,半拖半拉地將差點露餡的大嘴公架離現場。
白魅忙不迭跟上,忽略身後一道利芒般的邪惡眼光緊盯著四人逃離的方向。
四人一直跑到另一條大街,黃魎氣喘吁吁地賞青魈一個又重又猛的爆栗。「你白癡呀?差點害死咱們了!」
「咱們不能洩漏絲毫與『閻王門』有關的字眼。」藍魁說到關鍵字眼僅以唇形帶過。否則回府光承受武判官的拳頭及閻王的白眼就夠他們四人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