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炎官猛然鉗住她的柔荑,使勁讓冰冷的掌心貼在他雙頰,新剃的鬍渣仍微微扎刺著她的肌膚:「你現在再伸出手,我在這裡!看著我的眼,你就在那裡!」他握得好牢,貼得好緊,幾乎能讓她感覺到掌心底下流竄的奔騰脈絡,「我不懂,可是你懂,不是嗎?你懂那些傷害的感受,所以你一直知道你要的是什麼,為什麼不向我索討?為什麼不向我要求?」
「你、你不會給的……」她輕搖著螓首,短短的髮絲隨著她抗拒的反應而搖晃得更激烈。
「你從沒試過,怎麼知道我給不給?」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們只是陌路相逢的人,你卻比家人更關心我,為什麼……」
「這麼簡單的道理,需要我噁心巴拉地說明白嗎?」石炎言從身後腰間抽出兩朵野菊,是初朝新萌的春意。
他拆卸其中一株的花瓣,一邊喃念道:「我愛你、我不愛你、我愛你、我不愛你……」
雪白的細瓣紛紛而墜,他念得更肯定。
「我不愛你,我——」他停頓,將綠枝上獨留的尾瓣遞到她眼前,以活生生的證據,證明他最後未出口的兩個字。
「這是娘兒們最喜歡玩的把戲,要不要試試。」他將另一朵野菊遞給她。東方流蘇的視線來回在野菊與他之間。
「嗯。」她頜首,低垂著眸,專注地看著野菊,忽略掉石炎官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我愛你。」一片花瓣離身,腦中輾轉而過的是兩人初次相見的緣分。
「我不愛你。」第二片花瓣墜地,她憶起自己削斷髮絲的畫畫,曾是那麼堅決、那麼義無反顧……
「我愛你。」扯去第三片花瓣,石炎官霸道又老是粗魯訓她的臉孔在眼簾間停佇,惹來她的淺淺笑意。
「我不愛你。」第四片。她跪在佛前,心無旁騖地誦著經文,一遍又一遍。
「我愛你。」第五片。石炎官在心窩前握起拳,訴說著他的殺手身份……只有她看出了潛伏在他心底深處的懊悔及掙扎。
「我不愛你。」第六片。寨裡曾出現數名動人的花艷姑娘,她仍記得在門外匆匆一瞥時所見到散落在地板上凌亂而激情的男女衣裳,她微惱,卻無從瞭解自己突生的怒意,仍是佯裝輕笑地面對著他。
「我愛你。」第七片……石炎官逼出她滿腔的淚水,幾乎是不留情面,她以為他揭開她的瘡疤只為了狠狠羞辱她,但他敞開臂膀,包容著她的失控痛哭,也包容了她像個小娃娃不知收斂的淚水攻勢。
「我不愛你。」第八片,當他睜開雙眼,仍是如此專注看著她、仍是如此炯炯有神,卻冷漠而疑惑地問著她是誰時,她的眼淚再也無法壓抑……
「我愛你。」第九片,當她為了他的失憶而悵然,排山倒海的恐懼連她也無法理清——她以為自己永永遠遠就會被拋擲在他的記憶之中,他會忘了他曾溫柔地安慰她,曾大方出借胸膛容納她的逃避,忘了他曾是如何一針見血地剖析她的脆弱與膽怯。
「我不愛你……我愛你……我不愛你……我愛你……」
東方流蘇吟念得好慢,每摘除一片花瓣便停頓許久,讓所有畫面回籠翻騰,也放縱自己重新檢視一切。
最終,花梗上僅僅殘留最後一片,而前一瓣她才念過「我愛你」。
石炎官愕然瞠著圓眼。
怎麼可能?!他明明特別找了單數花瓣的野菊類,也料準了當流蘇數到最後一瓣時理所當然也無庸置疑地落在「我愛你」這三字魔咒上,但為什麼她念完了「我愛你」,上頭竟然還掛著一片礙眼的白花瓣?!
人算果真不如天算,石炎官千算萬算卻偏偏漏算了一點——人都有畸形了,花當然也會有怪胎,而他好死不死正巧摘到一朵多了片花瓣的小野菊。
石炎官的慌張窘然對照著東方流蘇的清淺淡然。
兩人互視許久,其中橫亙著輕輕搖曳的孤單花瓣。
愛他嗎?不愛他吧……
不愛他嗎?愛他吧……
不愛他嗎?既不愛他,為何會為了他而擔心?為何整夜不眠不休地非得為他誦完一百零八回的經文,只為想為他消業障而多造些功德?
不愛他嗎?既不愛他,又何需為他的即將分離而耿耿於懷?
反覆將心情沉澱,再緩緩挖掘出來思量,堪破了始終遮掩在眼前的迷陣。
愛他吧?不愛他嗎……
不愛他吧?愛他嗎……
反覆、反覆再反覆,繞舌的字句拼湊,終於在心底有了全新而認真的組合。
她不知道愛他與否是不是會讓她快樂,但卻清楚明白,失去了他,她是絕對無法回復先前那種無求無奢的心境。
「我——」她輕輕啟齒。
「慢著,這把戲不准!別玩了!」他想阻止最後三字「詛咒」溢出她漂亮小巧的朱唇,但仍慢了一步。
「不,愛你。」
* * *
句子與句子之間的停頓符號的絕對重要性,石炎官總算有了最深層的體會!
「不愛你」跟「不,愛你」的意義相馳十萬八千里,而他直到隔天清晨才發覺其中的差異。
內疚與滿足同時在他甫清醒的腦袋瓜中爆開。
內疚是指昨夜他聽到東方流蘇的「斷句」時發了好大一頓火氣,而這頓火氣的代價就是他犯下十惡不赦的「淫慾之罪」——他發覺再與她說道理是行不通的蠢事,反正口業造也造過了,乾脆霸王硬上弓,將「罪孽」一次造足——所以當他發覺自己對她的誤解時,小小的內疚是無可厚非,況且昨夜她接納他的同時,梨花帶淚的臉蛋哭得更可憐兮兮……唉,男人果然是獸性掛帥的動物。
滿足當然是指雄性慾望獲得完全疏解的快慰,何況對象是她,滿足的程度自是不可言喻。
東方流蘇微蜷著身子,窩在他赤裸的懷中就像個酣睡的娃娃,因他的體溫而將她白暫的肌膚煨出淡淡的粉嫩色,其中點綴著他盡情歡愛的艷紅痕印。
她半張著惺忪睡眼,承受另一波落在頸項間的唇齒攻勢。
「跟我一塊回閻王門。」他抽出短暫的喘息空隙,要求道。
「我一塊回去……不奇怪嗎?」
「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這種不討人喜歡的個性,恐怕——」連她娘親都曾斥責過她陰陽怪氣,毫不討喜……
「閻王門裡不討人喜歡的傢伙一籮筐,怎麼輪也輪不到你搶第一。」上頭還有他家老大閻羅坐鎮咧!誰敢與之爭鋒?石炎官續道:「而且閻王門裡能讓你感化的壞蛋更多,以後日子有你忙的。」
「……那裡有我容身之地嗎?」
「有。在那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好的壞的,沒有人會去計較,沒有人會過問。」石炎官頓了頓,「況且你的容身之處不在閻王門,而是在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窩。
東方流蘇輕笑,環住他的胸膛,螓首貼在他方纔所指之處,由他的體內,她聽到了神似於木魚平靜的音節,那是屬於他的心跳。
「好,一塊回去。」
尾聲
垂柳青青,波光粼粼,映照在碧綠翠熒的鷹眸之中,微傾的頎長身子交迭著雙腿,冷冷淡淡的低嗓平緩吐述著聽似閒話家常,實則腥風血雨的字句:
「……殺入官牢,將所有魑魅魍魎都劫出來,無論生死都是閻王門的人,容不得官差處置,我和老四負責動手及斷後——」綠眸男子接下來的話被響亮而清脆的木魚外加誦經聲給掩蓋過去,這已經是第六次被打斷的長篇大論。
在一旁奉茶的青魈見情況不對,急忙在綠眸男子的茶杯裡斟滿香茗:「主爺,您渴了吧,沒事多喝水……」青魈在桌底下的右腿踢向石炎官的方向,不停試圖朝捂著雙耳,完全沒空將閻王說的話塞進熊耳中的石炎官打暗號。
難道四爺沒瞧見主爺握著杯緣的手掌上浮滿青筋嗎?
「白無常和青魈待魑魅離開牢獄,立刻將人全數送回府裡——」綠眸男子才再接續短短一句,單調的木魚聲中加入了「合音」——另一道淺淺的木魚聲也緩緩響起,
「主爺,喝茶、喝茶……」青魈努力倒著茶,無心注意杯裡溫熱的香茗早巳溢出大半,染濕閻王黑衫的袖口。青魈的右腳幾乎是使出最大勁道「踹」向石炎官,震得滿桌的杯壺盤碗作響。
「石炎官。」閻王舉杯就口,啜飲香茗,連帶喚了充耳不聞的石炎官姓名。
石炎官兀自搖頭晃腦,壓根不知在他無聲的聽覺中,那股風雨欲來的危機。
沉默,沉默的好尷尬。
「四、四爺!」青魈也輔助地呼喚石炎官回魂,腳下的力道更急更重。
遠方木魚聲中夾雜著數聲銀鈴笑聲,隱約只聽到兩個女子一清一淺的交談,在三人沉默之際更加清晰。
驀然,閻王捏碎了手上的瓷杯,滿滿的茶水噴濺開來,下一瞬間,閻王陰黝的臉色沉斂,收拳揪起石炎官的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