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行續痛吟,臉蛋漲得通紅。
目睹「兇案」的小花娘摀住唇瓣,就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禁忌字眼,落得與小尼姑同等的窘境,不著痕跡地溜出現場。
石炎官也非惡意想嚇唬行續,第四掌的力道明顯減低,到第五掌時他已轉移目標,輕落在行續抖動的肩膀安撫。
行續伏在他腿上,動也不動。
「不會臀上挨了幾掌就昏過去吧?」石炎官粗手粗腳地撈起她軟軟嬌軀,毫不意外會瞧見一張倔強咬著唇又紅著眼眶埋怨的花顏。
「好痛!」行續一反平日的冷靜,指責他的暴行。
石炎官向來深知大刑伺候完得來點溫柔的手段。他將她抱在懷裡,黑熊似的臉孔擠出討好淺笑,用他對付乾女兒紅豆最常使出的一招:「痛痛,飛走囉!飛走就不痛囉!」熊掌還不忘努力做出逗趣的手勢,卻忘了害她這麼痛的罪魁禍首正是他石炎官。
「從小到大,我爹娘都沒打過我!」她繼續控訴。
「所以我在幫他們教女兒呀。」
「放開我,不用你來假惺惺!」她嚷著,拒絕石炎官散發出來的好意,「我是他們心目中最乖巧、最無需煩心的女兒,哪輪得到你來教?!」
「最乖巧,最無需煩心,所以他們對於你的出家也絲毫不以為意、舉雙手贊成?抑或他們壓根不在乎你,名為無需煩心,實則根本不將你放在心上——」石炎官握住她因掙扎而揮舞的雙手,輕輕交疊在兩人胸前。
「才不是!你胡說!」
行續的反應超出石炎官所料想,她幾乎是使盡渾身之力地掙開他的雙臂:「他們才不是你說的那樣!不是!」
欲蓋彌彰!
她的冷靜、她的清然、她的平和在此刻全數化為烏有,一徑地抗拒石炎官的話,像只被激怒的小野獸,負傷而任性,害怕而逃避。
石炎官瞇起眼,帶著濃濃探索,也從她眼中讀到他所懷疑的答案。
「我說中了,所以你生氣了。」
「我沒有!」
「再讓我猜猜,你來自於環境不錯的書香世家,上有兄長或下有小弟,偏偏家人又重男輕女,所以身為女娃的你正巧淪為爹娘不疼、姥姥不愛的冷宮怨女,表面上看似雲淡風清,內心卻有一籮筐的疙瘩,不碰則已,一碰驚人,我說對了嗎?」
「不是!你說錯了——」行續揪著一張俏臉,柔荑摀住雙耳,抗拒石炎官剝去她佯裝堅強的皮相,強迫地扯去她包裹自己的惟一保護。
石炎官扣住她的雙腕,不容她退縮到脆弱的角落,也不許她鴕鳥地以為捂上雙耳便能拒絕一切真相:「你絕非那種博愛眾生,巴不得解救每隻迷途羔羊的善心仙姑,來,讓我再猜猜你出家的動機——」
行續盈滿著恐懼,渾身止不住恐懼的顫抖:「別說……」短短兩個字,都是萬般艱難地由牙關硬擠出來。
「別說?當初你在探我隱私時,也是這麼一針見血。」
「我沒有惡意……」她顫著音。
「我也沒有惡意,只不過和你一樣陳述事實。」
「你——」
「有人關心過你嗎?」
「當——」本想肯定回答石炎官的她猛然一頓。
當然沒有!除了她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在乎過她的感受、她的喜怒哀樂,沒有……
「我看你八成是家中可有可無的多餘傢伙,所以對於你出不出家——」
石炎官正欲開口猜測小尼姑出家的動機,驀地,行續爆出大哭,幾乎嚇得石炎官差點鬆手將行續給摔到地板上。
她不顧形象、不顧尊嚴地放聲痛哭,像個傷心欲絕的小娃娃,像個受盡欺凌的小媳婦,聲嘶力竭也放縱自己地使勁宣洩。
「喂喂喂,好好的哭個什麼勁?!」石炎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結拜大哥的冷臉及娘兒們的眼淚。他慌了手腳,吼她也不是,罵她也不對,又不知從何安慰起。
「嗚嗚嗚……呃,嗚嗚……」行續哭到極致,開始打起嗝。
石炎官無奈地任她將眼淚鼻涕全擦在未著寸縷的肩窩,
良久。
「嗚……我、我止不住眼……眼淚……」哭音中帶著混沌的字句。
「這應該是你能控制的。」石炎官哭笑不得。
行續猛吸幾口氣,淚眼挫敗地瞅著他:「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快、快幫我……」哀哀哭音開始求助於他。她不喜歡哭的,她好討厭哭的……那會讓她變成懦弱、變成自憐,所以她一直是快樂的,一直是的——至少她是這麼認為。
而且她從沒有在別人面前失控痛哭,她只覺得好尷尬。
石炎官只好祭出每回紅豆大哭時的那套笨拙到愚蠢的安慰把戲:「乖,別哭。」他拍拍她的背脊,順便幫她順順氣,「你家人安慰你時都怎麼稱呼你?」總不會老叫她小尼姑小尼姑的吧?
「嗚……他、他們不會安慰我……我也從不、不需要他們安慰……」她扁著嘴,珠淚浸濕的臉頰貼熨在他身上,溫熱得炙人。
「倔強的丫頭,現在我正要安慰你呀,你也正需要我的安慰呀,還是你要我叫你小尼姑、阿花、阿貓、阿狗、愛哭鬼——」他提供各種名稱任她選擇。
行續仍啜泣著,一抖一抖地抽噎。
「你不吐實,我要怎麼安慰你?我最厲害的本事就是一邊拍拍你的背,一邊輕輕念著你的名字噢,沒人這樣對待過你吧?想不想試試這種被關懷的感覺?」
她緩緩點動深埋在他頸間的螓首,細聲道:
「流蘇……我叫流蘇。」
第六章
哭累的小尼姑最後窩在他肩胛睡得熟酣,像只貪賴著暖暖體溫及規律心跳聲的幼貓,恍惚中還略帶著抽泣聲。
她與紅豆真有數分相似,畢竟是稚嫩的小丫頭,哭起來驚天動地,足足要掀了屋頂。
逼出她滿眶的眼淚絕非他本意,剛開始他也只不過是胡亂猜測,沒料到字字句句都挖痛她的疙瘩。
「不受家人重視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大事,何必強迫自己斬斷七情六慾?他們都不疼你,就找個會疼你的人來補足缺憾嘛。若像你一樣不被家人珍惜便出家為尼,那咱們閻王門那班孤兒寡男的魑魅魍魎不全都得當和尚去了。」石炎官搓搓她的頭顱,低喃道。
注視她衣衫上惟一一抹紅彩——懸掛在她腰際的流蘇,此時才明白她為何會如此重視這玩意兒,它代表著她,仍在紅塵俗世間的她。
東方流蘇,她的名字。
原來她並不如她外表所呈現的淡然。
「匹匹——匹匹——」敞開的門扉外傳來數聲試探發音,引來石炎官抬頭。
「有事不會正大光明站到門前講嗎,偷偷摸摸的像什麼樣?」
小七和青魈的腦袋分別自兩邊探出,兩人笑得粉飾太平,看來小七被青魈這個壞胚子給帶壞了。
「四爺,魯哥要咱們來問問,那些花娘要出寨了,您——還要用嗎?」
「用啥用!沒空啦,打發她們走!」石炎官揮揮熊掌。
青魈腦袋瓜子更往屋子裡伸,打趣地瞧著床鋪上糾纏不分的石炎官及小尼姑:「四爺,這麼難得的翻雲覆雨機會您不要,反倒哄著小尼姑睡覺……如此一來豈不枉費我一番苦心,為您挑選勾欄院裡最美麗、最狐媚的妓娘來忘卻小尼姑的好意?當初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在一大群鶯鶯燕燕中絕對能獲得男性滿足,而將『光頭小麻雀』——行續,給拋諸腦後的人不知是誰呵?」真不敢相信眼前的石炎官與他所認識的那個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四爺是同一個人。青魈續道:「而且四爺,您沒發現一件更嚴重的事嗎?」
「什麼事?」石炎官挑起眉,相當受教地等待青魈解惑。
「您好像比之前更重視小尼姑了。」
石炎官怔忡,低頭看著仍摟在雙臂間的東方流蘇,最恐怖的是他心底深處不斷湧現附和青魈所言的肯定念頭。
「你、你亂講。」石炎官難得結巴。
青魈再提輔證:「四爺,我在您臉上看到一個字噢。」
「什、什麼字?」該不會是噁心巴拉的「愛」吧?
公佈正確解答:「慘。」可想見四爺未來的生涯脫離不了這一字真言。
「可我看到的是二個字。」小七插嘴,「好慘。」煞有其事地在石炎官臉上比劃。
「我也在你們兩個臉上看到字,想不想聽?」石炎官瞇長細眸。
熟知石炎官變臉前兆的青魈忙不迭搖頭,卻來不及阻止一旁的小七開口:「好呀,說來聽聽。」小七興致勃勃。
石炎官率先指著青魈:「死。」指尖轉彎,落在小七鼻間,「必死。」
「瞧你多嘴,挨罵了吧?」青魈去了小七一聲,換來小七委屈嘟囔。
「我怎麼知道四爺說翻臉就翻臉嘛……」
「你沒聽過惱羞成怒這句成語嗎?先前小尼姑會大哭就是因為四爺說中她的心事,惱憤之下才情緒失控,四爺方才又被咱倆給看穿豆蔻少男心而害羞轉生氣,懂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