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雕花金錫漆樑柱,紋龍刻鳳,左騰蒼穹而飛。
蛛絲銀縷盤壁垣,掛蜘吊蟲,右邊那只最肥。
拿雕功細膩的盤柱騰龍與角落間揚腹吐織的墨黑蜘蛛相提並論,足見這個人有多麼無聊。
無聊,真無聊。
浪費了他一整個上午的光陰、流逝掉可能追索到「閻王門」消息的機會,
讓他坐在客棧的雅房內數蜘蛛。
龍步雲撐著腮幫子,將一個個哈欠巧妙地掩飾在掌中,方桌旁正有人慷慨激昂地發表著緝捕盜匪惡徒的高見,有人附和、有人反駁、有人不以為然、有人神遊太虛。而他,大抵是屬於最後那類。
輪完一圈,大伙終於願意聽取洛陽首屈一指的神捕——龍步雲的指教。
「龍捕頭,關於王二師爺所提,您的看法如何?」
龍步雲的表情雖沒流露出「如夢初醒」的惺忪,但也相去不遠。他不急著表達贊成與否,只懶懶地反問:「你剛剛說……那叫什麼夜盜來著?」
經旁人提醒,龍步雲緩緩頷首,繼續道:「毒手夜盜。據每戶受害的百姓指出,他精通岐黃,善使毒,犯案不見殘暴血腥,而是以特定迷藥迷昏百姓,優雅進屋行搶。你認為這樣的傢伙,面對一大群窩在桌子底下埋伏的官差,他下毒迷昏眾人的技巧就會失常嗎?」
他倒覺得毒手夜盜只會多發一筆意外之財——搶光官差們錢囊裡的每分錢。
被點出缺失的王二啞口無言,原先就持反對態度的人則為龍步雲的問句喝采。
「我就說王二師爺的提案不好,龍捕頭,那方才老夫的拙見,您看——」張三忙不迭想爭取龍步雲的讚許。
「的確是拙見。」龍步雲毫不客氣,「毒手夜盜既然有勇氣在行搶之前發出告示,他還會在乎你所謂的『守株待兔』?若他一日之內發給洛陽家家戶戶一封夜襲信,咱們官衙有多少人力可以守住他這隻兔崽子?」充其量只會累死一群衙役。
「那在下提議的……」
龍步雲舉手制止眾人發言,灌下大杯潤喉香茗才道:「至於其他李四、陳五、毛六、林七所提的搜城包圍、翻巷緝捕、高價懸賞、戶戶盤查,皆非良策。」乾脆一次挑明了講,省得浪費唇舌。
眾人鐵青著臉。
「既然如此,龍捕頭的高見是?」
龍步雲揚起不帶笑意的唇弧。「乾脆,咱們買通殺手組織閻王門幫咱們料理毒手夜盜,然後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趁著閻王門向咱們領取酬金的同時,再來個人贓俱獲,一舉解決了棘手的夜盜,順便掃清閻王門。這王意可好?」
「對耶,咱們怎麼沒想到?」
「這招黑吃黑,真高。」
「不傀是鐵血神捕。」
就在眾人鼓掌以表佩服的同時,龍步雲長指敲敲桌緣,吐出令人幻滅的現實:「我只是在說笑。」
拜託,原來他是整桌傢伙中唯一清醒正常的人!
閻王門是何等神秘的組織,連與閻王門魑魅魍魎取得聯絡都是道難題,如何買通閻王門為官府殺人?
再說,毒手夜盜也罪不至死,最多是笞杖棍鞭伺候一頓,或黥個「盜」字在臉上,犯得著讓殺人不眨眼的閻王門來處置他嗎?
第三,官衙對夜盜束手無策,竟需用另一批更凶更惡更辣的殺手來辦案,這話要是傳開,別說縣太爺臉上無光,連他這個捕頭都無地自容。
第四,官衙怎可能花下天價,只為了捕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夜盜?那筆酬金足以讓縣太爺再納百來個小妾,快活享受咧!
思及此,龍步雲臉上的閒散神情總算被憂蹙所取代。煩,真煩!他為了追捕閻王門一事投注所有心力,現下卻得暫停好不容易有了些微眉目的調查,只因為毒手夜盜在兩天前洗劫了縣太爺夫人的娘家!
哼哼,領一份薪俸做兩份事,公差真難為。
眼神回到方桌之上,眾人正眼巴巴地等待他開口說出一、兩條好計策,以免今天的談論議事虛耗光陰。
龍步雲著實懶得將心思浪費在無名夜盜身上,乾脆做個面子給這群俸給比他高出一倍,卻成天在衙門泡茶聊天的師爺。
「我想,就集合眾位師爺的提案,搜城、翻巷、懸賞、盤查、埋伏,外加守株待兔,如何?」
呿,說來說去還不是採用方才被他評得一文不值的提案——每個師爺眼中顯而易見地寫著這句輕蔑。
龍步雲不以為意,拳一抱、頭一點,瀟灑退場,留下師爺們對他竊竊私語。
龍步雲到馬廄牽馬時,朝身後的人說道:「泠溱,捎封信到踏劍山莊,讓二師弟下山幫我繼續追查閻王門底細,我好先將全副精神放在毒手夜盜上。」
泠溱,與龍步雲同為踏劍山莊弟子,龍步雲排首,泠溱排行第四,也是眾家師兄弟中唯一與他同為衙役之人。
「大師兄,你又準備為了公事而動用交情。」泠溱年輕的面容上有著老成的透徹。
「沒錯。反正琅琊窩在山莊裡也不會多生顆腦袋,何不乾乾脆脆利用他,反正短時間內,我是非得解決毒手夜盜之事,閻王門方面就麻煩琅琊出賣勞力。」
宇文琅琊是踏劍山莊第二弟子、龍步雲的二師弟,所以時常被揪來出公差——當然是不支俸的。
「或許二師兄點頭同意下山幫忙時,你已經解決了毒手夜盜這案子。」泠溱提醒著龍步雲關於宇文琅琊難搞的脾性。
「每天飛鴿送信去踏劍山莊——我會讓踏劍山莊的師兄弟合力將琅琊給攆下山來的。」如果眾家兄弟不想被臭氣沖天的鴿糞給熏死,可以想見,不出二十來天,宇文琅琊便會離開踏劍山莊——被轟出來的。
泠溱笑了,但仍不忘正事。「大師兄,關於毒手夜盜一案,你又做何安排?真要用那些師爺的劣策?」
「對,咱們就用那些劣策,只不過我可不白費心力在搜城、翻巷、守株待兔上,咱們去盤查。」
「挨家挨戶?」
龍步雲的食指在泠溱鼻前三寸晃了晃。
「不,咱們只查藥鋪。」
「藥誧?」泠溱先是不解,隨即瞭然而笑。「用毒之人永遠也不可能讓自己的『隨身武器』短缺,而按照毒手夜盜向來自詡優雅的行為,你認為他不可能拎著竹簍上山採藥挖人參,所以——」
「你猜對一半。」龍步雲跨上馬背,一改先前的傭懶,露出只有在投身擒捕惡徒時所散發的極度自信及蓄勢待發的笑意。「只要找對了來源,還怕兔子不入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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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纖素手伸進腰間的紅色小福袋裡,摸出一把甘草瓜子,嗑得響亮有聲。
喀、喀、喀……
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襲鵝黃輕衫、乳白披帛,綰雙髻,髻上插綴著一柄木篦,再無贅飾。輕輕搖晃的螓首,牽動烏溜青絲在背脊晃蕩出一片波紋。
喀、喀、喀……
圓溜溜的大眼望向藥櫃前配製草藥的灰衣男人。
灰衣男人俐落地將藥包好遞給求診的婦人,並交代數句:「六碗水煎煮成一碗,忌吃冷食、豆類,也禁飲濃茶。」
「謝謝您,謝謝您,大夫。」
送走了婦人,灰衣男子笑著走近猛嗑瓜子的小姑娘。隨著他的步伐越近,一股濃烈的草藥味竄進她鼻腔,其中混雜著一種她不常嗅到又無法形容的味道,久久不散。
「小姑娘,你的意思是,在下極可能正是你找尋之人?」灰衣男子坐在離
她兩步遠的椅上,俊秀的臉龐彬彬有禮。
「你複姓皇甫?」小姑娘問。
「是,在下皇甫冰川,『冰川』是按照皇甫世家的祖訓,取一藥名而來。」
嗑瓜子的嘴停了下來,小姑娘低頭在小福袋裡又摸又搜,好半晌才從甘草瓜子堆中尋出一封書信。
「我爺爺師父說你只要讀了這封信,便會明白我的身份,並且知道如何安置我。」她沒多加查證,直覺反應。
皇甫冰川瀏覽完書信,抬眼凝覷著小姑娘。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再問道:「你看過此信嗎?」
小姑娘搖頭,繼續啃瓜子。
「你知道與我的關係嗎?」
仍是搖頭。
「信中說,你是皇甫世家的親族之女,算來也是我堂妹。」皇甫冰川將信折好準備收進外褂內袋,卻見小姑娘攤著白玉手掌,要他將書信交還。
「那是我爺爺師父的遺書,還我。」小姑娘毫不自覺語氣中的直率失禮。
皇甫冰川不以為意,遞還給她。「我該如何稱呼你,『堂妹』?」
「從小到大,爺爺師父都叫我娃娃。」
「好,我也這樣稱呼你。」皇甫冰川淺笑。「你向來和你師父在山林中隱居,現下老師父駕鶴歸天,獨留你一個年輕姑娘,既然你我有親屬血緣,我自當照顧你往後的生活,你也毋需再奔波流浪。」
娃娃瞳兒一瞇,面對皇甫冰川的善意笑靨時,突然憶起爺爺師父在病榻上的叮嚀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