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耳似牛、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瓜似鷹、掌似虎,這是世人所認知的「龍」,也是她不曾眼見過的怪異生物。
「不像……你和它。」
「當然不像,我這皮相雖稱不上玉樹臨風,但好歹是個『人』。」
「所以,你不是它。」她說得好堅定。
「嘿,癡兒,這句話你說得好順溜。」他給予讚揚。
「所以,你,騙我……偷吃它的糕,壞。」她繼續指責道。
「哎呀,被你發現我的企圖了。」水湅輕笑。
她噘著嘴,看來是真的生氣了。「那糕,是給它的,不是給水湅……你可以吃,好多,它不行,還搶……」抿嘴的力道加重,有人又要哭了。
那糕,是給它的,不是給水湅。
水湅微瞇著眼,笑意末減,眼底染上一抹複雜。
該怎麼釐清,釐清現在喉間翻騰而起的笑意?
抑制不住,真的抑制不住……
好想笑,好想為了她這句話而笑。
取笑?不,不是取笑,他不會取笑一顆如此真誠善良的心,那般赤裸裸的憂心、那般為「它」而起的責備……
水湅咽喉鎮鎖不住笑聲,眸沉斂,笑聲更肆無忌憚。
為它……為他……
而不是為了水湅。
他與它,還有誰分得清、辨得明?連他自己都快忘卻他與它兩者之間的差異,都快以為自己就是「水湅」--那具容納他十數年的凡人軀體。
但他不是水涑,不可能是水湅,他只是藉著十數年前水湅因承受不住臉上火烙劇痛而投湖之時,將自己被鎮縛在蓄龍湖下的元魂佔據了那具漸失氣息的冰冷身軀。
水湅早就死去了,現在頂著這副皮囊的人,是它--
那只傳言中惡名昭彰的蛟龍。
那只被青冥劍封印在湖底深處的蛟龍。
他是龍,失去了屬於自己身軀的龍,所以他竭盡所能的要取青冥劍,為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要釋放自己於千年囹圄之中,期待元魂能回歸龍身,破水而出,重新飛騰於天際雲端,那才是屬於他的歸宿。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為自己而自私,從不在意身畔人事,包括「水湅」所該承擔的水家之責,包括為了取劍,就算要犧牲全水家莊的人,他也不會皺下眉頭。
而今,他將自己困鎖在這具人身中,動彈不得。青冥劍碎了,封印未能除去,他,一隻困於淺灘的龍,只能恁般狼狽地蜷伏在水湅體內。
他總是以戲言的方式告訴身旁的人--有條囚龍正困於蓄龍湖底,眾人皆以為是玩笑話,抑或相信的人卻認為那條囚龍就活該倒楣的再困個千萬年。
只有她,將他的戲言當真,不僅當真,還為了戲言中沒得吃飯的囚龍與他鬧起小孩子脾氣。
被他吞到肚裡的糕餅,不是為水湅,而是為它……
這想法,讓他忍不住開懷。
水湅越笑越清響,還很小人地攀著她的肩,將臉埋靠在她頸項中,每一回喉間迴盪的沉笑,在在牽動著她。
千翡一頭霧水,枕在她肩窩的腦袋又沒有任何離開之意,她只能眨眨眼,跟著他一併傻笑。
「笑,是開心?」她問。
「笑,是開心。」他答。
「為什麼,開心?」她又問。
前一刻她還因指責他而生氣,下一瞬間她卻跟著他的開心而開心,粉色唇畔也揚起甜甜笑弧,像個總是無憂無慮的粉娃娃。
「因為你。」水湅在她肩窩拾眸,長指捲繞過她一縷青絲,不亦樂乎地把玩著。
絲綢黑髮在他指間糾纏,散了又纏、纏了又散,他的眼,落在她發上,也落在發側那張粉嫩臉蛋。
「你跟我不一樣,你變得傻、變得癡,也變得毫無心機;我卻變得更深更沉,變得道道地地的『人面獸心』。你與我卻也矛盾相似,我佔了水湅的身體,你佔了千翡的軀殼,都成為不再是以往那兩人。」
她訥訥回視他,「我……不懂你說的……太長、太多了……」
「我就是知道你不懂,所以才說。」否則他不會向任何人吐露他並非為「人」的秘密,「我並不是要你的善解人意,我只是要你的聆聽,千年來,唯一一個可以聆聽的人。」他握住她的手,引導她來到他的發間,以溫柔的指尖梳理他盡散的黑髮。
不用給予回應,也毋需擔憂她在聽完他的話之後會驚聲尖叫及恐懼,因為她不會懂他字句間的涵義,他也不要她懂,只想要有個人如此專注、如此唯一地聆聽他說話。
他要的,就這麼簡單。
「事實上,我沒有不乖,我只是順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天底下沒有任何一隻蛟龍不愛戲水,我也不例外。我在這蓄龍湖裡成長茁壯的歲月要比那些人類還要更長千年,晚來後到的他們卻自作主張地在湖岸邊、湖心上築起城鎮,打擾到我原有的愜意便罷,最後竟反過來指責我興風作浪,毀了他們的家園,將我視為十惡不赦的根源,對我除之而後快。」
水湅略略停頓,好整以暇地調調姿勢,讓自己以一種更舒適也更曖昧的懶樣貪賴在她身上,繼續說著往事。
「是我太小看青冥劍,我承認。被那柄劍打到腦門真的很痛,接著我因昏眩而墜湖,才教人給封印起來。」
說起那段故事,仍令他的龍心大大受辱。
水湅半合著雙眸,「沉在湖底的歲月,不好熬,所以我才會想藉著『水湅』投湖的好機會將元魂灌入他的軀殼,盼能因此踏上岸尋找解除封印的方法。」雙眸閉合,打了個哈欠,「結果被你這小白癡給破壞得乾淨,哎哎,不能再回想,不然我真忍不住想捏死你,將你擰成麻花。」
千翡聽著,腦中又是混沌又是清靈,混沌著他連珠炮似的敘述,有聽沒懂;清靈著此刻兩人寧靜平和的共處,無聲勝有聲。
終於,水湅一長串教她迷糊的語句歇止,換上淺淺的酣吁。
他睡著了。千翡半刻之後才發覺這事實--肩胛上沉睡的腦袋瓜子將所有重量全壓在她身上,他將她當成繡枕了。
唔……有點沉重。
她不敢動,怕小小的移動都會驚醒他。
驀地,她瞧見一抹纖影步上不遠處的石橋,驚喜得想躍起身子喚住纖影的腳步。
「啊!淨--」卻在同時間,她的手掌竟然使勁地摀住嘴,不讓任何嘈雜的字眼逸喉。
掌心底下的粉唇蠕了蠕,確定貝齒緊緊咬住下唇之後,她才緩緩放下自己的手,而淨淨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廊沿轉角處。
「水湅在睡,不吵他……」她咕噥低語。她雖然很想很想回淨淨身邊,卻更不想吵醒水湅。
她小心翼翼瞟向水湅睡沉的酣顏,幸好沒有吵到他。
呼呼涼風吹來,好似一陣嘲笑聲,笑著她此刻不經意凝望著水湅時所流露出來癡癡憨憨的神情。
一池湖水吹皺,不知是指點點耀亮的蓄龍湖,抑或眼瞳深處那池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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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現,水湅好喜歡找她聊天--所謂聊天,就是水湅自己聊得很暢快,然後她聽得天旋地轉。
水湅挾帶清亮笑聲的句子到了她耳畔便自動轉化為「不懂不懂不懂不懂……」,即使近日來她能懂的字彙越來越多,但水湅深奧的聊天還是讓她頗為吃力。
嗚,她聽不懂。
她求饒的目光凝結在他的笑顏上,水湅明白她的窘困。
「又聽不懂呵?」他方纔那席解說「龍」的生活習性八成又教她聽得一頭霧水。
她點頭。
「好,聊些你能懂的話題。」水湅遞給她一顆球狀小糖飴,讓她甜甜嘴。
「你,話多?」唔,好甜。
「是呀,積了好幾年,一次全發洩可是很驚人的。」他找不到能聊天的人,即使有,他也不可能聊「它」的故事給水家莊任何人聽,就算是秦隨雁也不會。
他可不想在吐實之後被世人視為魔物給丟進蓄龍湖裡,他現在可不是水中霸龍,而是一個平常不過的「人」,會死的。
水湅挽著她,閒閒涼涼地漫步在水家莊裡。米蟲的生活很容易過膩,然而米蟲身邊再添了一隻米蟲,兩隻米蟲便能從閒暇生活中挖掘到屬於米蟲的樂趣--兩人一塊無所事事,這感覺還挺順他的意。
「小米蟲,咱們等會兒摸到廚房去偷吃點心可好?」
「癡兒。」她糾正他,纖指點著自個兒鼻尖,「我,癡兒。」
「是,我一時口誤,癡兒。」
她是癡兒,專屬於他的癡兒。
她是個忘性極大的大孩子,只要有人待她好,她便會很全心全意地信任那個人,並且……將他視為自己的親人。
而他水湅,在努力五天之後,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終於超越了秦隨雁,然後很不甘心地落在淨淨之後。
他已經很卑鄙地纏著癡兒,非到必要時刻絕不讓癡兒與淨淨見面,為什麼她仍將淨淨視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咧?
真教人沮喪,也教人在沮喪之後更加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