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兒的心,有些動搖了。
血珠子沿著石稜般的顎緣滴落,淌在他微濕的衣裳上,好似在指控著她的心狠手辣。
「我替你擦傷口,靠過來。」她淺淺一歎,不與他計較。
霍虓如釋重負,喜孜孜地回到她身邊,腦袋瓜自然而然地枕在她盤坐起的腿根,為自己尋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受了傷的左頰朝著她。
「你做什麼?」
「你不是要幫我擦傷口?這姿勢最舒服了。」
嘯兒兩眼一翻。說來說去就屬他最舒服。
她拎了塊布盛接乾淨雨水,擰乾後輕輕拭去他臉上的血跡。
冰涼的雨露沾上見血的傷口,帶來令人哆嗦的疼,霍虓抽了口涼氣,直到傷口適應了雨水的洗禮,他才滿意地合起眸。
沒想到人類最擅長的惺惺作態,用在虎精身上也同樣吃得開——霍虓壞壞地暗忖,賊笑當然是巧妙地隱藏在微揚的唇角間。
「你真的是虎?」她的柔荑輕輕滑過他的傷口,輕問。
這次霍虓懶得回答,眼睛連眨也不曾,指尖一彈,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立即變為黑溜溜的大虎。
嘯兒的手穿梭在滑順的獸毛之中,一寸寸探索著他。有別於兔或貂的柔軟毛皮,他的虎毛有些扎手、有些粗硬,也有著屬於他的陽剛。
貨真價實的虎。
與她一樣,是虎。
「你為什麼會想當人?棄了寬闊林野,甘心忙忙碌碌於人群中,扮演著本不屬於虎的角色,這樣,快樂嗎?」嘯兒低問著他。
「我沒想過這問題。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學習人類的事物、融入熱鬧的人群,我學著,也做著,慢慢的也就得心應手了。」霍虓回以虎語,反正兩人溝通無礙。
「當人好,還是當虎好?」
霍虓睜開虎眼,凝望了她好一會兒。「對我而言,當人好。」
「為什麼?」
「當人,能有機會接觸到許許多多有趣而新奇的事,我當人數百年來還未能閱盡天下眾書、游遏天下奇景、吃遍天下美食。」霍虓輕笑,「以騎馬為例吧,當人與當虎的差別在於,我毋需考慮這匹馬的肉嫩不嫩、好不好吃,以及我該怎麼狩獵它,讓它成為我下一頓的食物。我只需知道如何駕馭它,讓它領著我馳騁原野,享受我的悠閒光陰。」
「但我們跑得比馬還快。」她仍不懂。
人類騎馬,不就只是因為人類的雙足不及馬的四腳來得快,所以才仰仗馬的腿力?對虎而言,腳程遠遠不及自己的馬匹,充其量就只是一道可口的美食罷了。
「傻嘯兒,這不是跑得快與慢的問題,而是看待事情的心態,人會用許多不同的角度,而不像獸類如此單純。」
「單純,不好嗎?」
「單純當然好,若我未曾發覺人類生活的趣然,興許我也會滿足於虎精的平淡。」霍虓在她腿上蹭了蹭,「有時,做人也很難。遇上某些討厭的人,我也不能像以前當虎時,直接咆哮兩聲或乾脆撲上去咬斷他的咽喉,只能用很虛偽的方式,將他給『請』出去。這點,人就不如虎來得率性了。」
「即使如此,你仍寧願為人?」
霍虓扯起笑容,「至少在我厭煩之前吧。」
「可你做人做了幾百年,仍未厭煩呀!」嘯兒的口氣有些惱。
她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脾氣,只知道他想當人,不當虎,而她……卻永遠只能是隻虎……
這種身份上的雲泥之差,令她沒來由的發怒。
「你知道輪迴嗎?」他突然問。
她搖頭。
「人這種動物很有趣,反反覆覆在輪迴裡尋找著什麼,然後一世終結,有人找著了,有人卻抱著遺憾,飲下孟婆湯——傳說這是忘情之水,會讓人忘卻前世種種愛恨嗔癡。接著,又再重複著相似的尋找過程。」
霍虓放柔聲音,娓娓敘述。
「有人說,找著那件東西的魂魄,了無遺憾,所以下世才墜入畜生道,毋需再為了尋尋覓覓所苦;而沒找著那件東西的魂魄,只得一再回歸人世,從頭找起。」
「他們在找什麼?」嘯兒皺眉問。
「我不知道。」他的眼眸溫柔,語調輕啞,「或許,我想做的並不是人,而是學著人類去尋找那樣東西。」
「也就是說,在你找到那樣東西之前,你寧願一直當人?」
他點頭,「我比人類吃香之處,應該就在於擁有數百年的漫漫長壽吧,這足以讓我累積百年的經歷,而不用像人一樣數十年壽終又再重新摸索。」
嘯兒倏然因眉心的抽痛而輕怔,瞳兒有些茫然。
「那個人說的不對。」
「喔?哪個人?」他半睜著眼縫瞧她。
「墜入畜生道,毋需再尋尋覓覓,這句話是不對的……」她喉間流洩出苦澀的嗓音,「誰道畜生不懂尋覓之苦?我娘親尋了一輩子,而你也尋了數百年,怎麼可能不苦?你說比人類長數百年的壽命是好事,可我卻說不是——數十年的尋覓終了,無論找到與否,他們都有遺忘的機會,以完全純淨的新生命重新尋覓,可我們難滅的壽命,卻延長了受苦的時刻……人類壽終,我們仍在;人類輪迴,我們依舊,怎麼能說我們不懂苦呢?」
有情,便懂苦。
世間唯一不懂這種苦的,只有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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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葉上瀟瀟雨,一葉葉,一聲聲。
破曉的日,隱蔽在成片烏雲間,微弱的光絲穿透不了層層厚雲。
霍虓輕覷窩在他身邊沉睡的嘯兒,信賴的臉蛋上有著淺淺的暈紅。
她由全然的排拒到緩緩接納他,再到此時毫無保留地放心緊窩著他,足見她已將他視為可以信任的對象。
動物對人的信任很絕對,沒有任何虛偽情緒。不信任,便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防備或攻擊;一旦信任了,就是全心全意,甚至……將它們所信賴的人當成自己世界裡的唯一。
絕對的信任。
霍虓自嘲地扯扯薄唇,牽揚起似笑非笑的半弧。
他從多久以前就忘了這種信任的感覺?
是在他踏出山林之間,邁人人群中開始的吧。
人與人當然也有「信任」的存在,只不過人類的信任不夠單純,其中總摻雜了許多潛在的因素或利益衝突。
所以人,永遠無法做到像動物這般不求回報的信任。
他學了幾百年,或許就只有這點最像人類……
輕輕挪開嘯兒擱在他肩窩的手,動作雖輕,仍驚動了她。
澄黃的眸兒半開,猶帶著滿滿的惺忪睡意,在她還未開口詢問之前,霍虓先一步哄著她。
「你繼續睡,我去找些食物,一會兒就回來。」
嘯兒咕噥不清地應了聲,任霍虓為她調整好舒服的睡姿並以衣為衾,覆蓋在她身軀上。
在他離開山洞之前,背後的她在半醒半睡問喃喃低語。
「早些回來,我等你……」
霍虓回首,此時醞釀在他濃濃似墨的眼底,是瞬間的驚震。
旱些回來,我等你。
他幾乎是拔腿逃離。步伐不停,也不敢停,直到奔離洞穴好遠好遠,他才緩下腳程,額上的薄汗卻與疾奔無關。
她說……早些回來,我會等你,一直一直等下去……
蒼老的聲音、死灰的慘白皺顏、氣虛的陳述,猶如潮水般湧上的記憶,那張容貌與他相伴了數十年,由壯年逐漸老去,由黑髮變為斑白。
數百年過去,他仍無法遺忘「他」——他的故友,那張五味雜陳又隱含著無法釋懷的臉孔。
此生,我是負了她……
而害「他」不得不負了她的人,卻是他!
在那一瞬間,霍虓幾乎誤以為方才同他說話的人,是那個被辜負了一世青春年華的女人……
嘯兒的面容,與那名未曾謀面的女人,重疊。
一股未知的寒意由心底竄入四肢百骸,抽乾身軀所有暖意。
霍虓靜佇在薄雨之中,任憑雨水打濕一身。
求你……
還有人在等我回去……放過我吧……
霍虓笑了,笑得蒼茫,也笑得淒楚。
你不會懂我的心情……那心如刀割的痛……牲畜的你,又如何能懂?
數百年前不懂,數百年來不懂,數百年之後的此刻,他卻懂了。
因為嘯兒那句無心卻又全盤信任的低語。
我等你……
這樣的承諾,窩心得令人動容,只要伸出手,便能小心呵護住這樣的幸福……
然而,承諾一旦被違背了、失信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終其一生也填補不滿的缺憾。
笑聲逸出喉頭,是濃濃的苦澀。
「文初,我懂了你當年想回去尋那女人的心情……懂了你老是笑我參不透的人間情仇。」霍虓朝天際低喃,「那種明知道有人盼望著你回去,卻再無法與她相見的苦楚……你怨我吧?也恨我吧?」
薄雨落入他眼底,像是冥冥之中有所回應。
「懲罰我,用任何方式都好……」雨水滑離那雙從未落過淚水的眼眶,帶來悲淒般的懺悔,「但……千萬不要讓嘯兒與你或那女人,有任何關係……」
否則,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張信任著他的嬌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