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荷葉雞裡缺了隻雞,反常。
糖醋排骨裡少了排骨,多了幾塊頗似木炭的玩意兒,反常。
翠玉白菜裡的白菜炒成了「黃」菜,反常。
更別提寬心遞上來的荷葉飯裡那一顆顆生的白米粒了。
「寬心,你身子不舒服嗎?」霍虓率先打破沉默。
過去,寬心只有在病迷糊時才會弄錯料理的順序,也才會端出一盤盤有失水準的菜色。
「沒有,寬心很好,謝謝少爺關心。」
「有事,絕對有事。」孟東野湊到霍虓耳邊嘀咕。
孟東野的嘟嘍並未傳入寬心耳內,她仍喜孜孜地為眾人布菜。
「今天在做荷葉雞時我改了步驟,結果等荷葉蒸熟了,卻忘了雞還擱在砧板上。」她吐吐粉舌,「不過味兒沒變,只是少放了隻雞。」
改了步驟?!霍虓及孟東野愕然相視。
「大伙別客氣,快吃。」
「你怎麼會突發奇想地改了向來的習慣?」孟東野在寬心挾來一塊黑不隆咚的「木炭」時,小心翼翼地藏起嫌惡的眼神。
「是今天小姐在廚房幫忙時,教我要『隨心所欲』,挺有趣的呢,是不,小姐?」
三道視線全落在單手握著箸,努力想戳起「木炭」排骨的嘯兒身上。
「嘯兒,是你教寬心的?」霍虓挾了些青菜到她碗裡。
「我、我只是……只是告訴她,試試看不按部就班的結果……」
「『結果』就是桌上這些菜餚。」孟東野咕噥。看來今兒個甭想吃飽了,就算吃得飽,恐怕也得上茅房拉個過癮。
「東野,對寬心而言,這是好事。」霍虓為嘯兒說話。
他明白孟東野必是因為他數年來都無法改變寬心根深柢固的慣性,而嘯兒卻三言兩語就有此進展,所以感到嫉妒。
「我當然知道是好事……」孟東野不情不願地小聲接話。
既然知道,還不鼓勵她?呆頭鵝!
霍虓的眼神傳達出此番訊息,盂東野乖乖接收。
「寬心煮的菜無論步驟怎麼改,還是一樣好吃。」口是心非、睜眼說瞎話,就是他現今的寫照。
寬心笑得更樂了。
「嘯兒,也謝謝你。」霍虓同她說道。
「謝我什麼?」
「謝你在無心之間,做了一件我和東野都辦不到的事。」他笑笑地抹去嘯兒使勁戳排骨而飛濺到粉頰上的湯汁。
「對了對了,少爺,雖然下午我得擦完整座府邸的桌櫃窗椅和灑掃大廳,不過在這之前,我可不可以帶著小姐到城裡去採買杏仁、榛穰、松子、菱角米?雖然時節還不到,但我想做臘八粥給小姐嘗嘗。」寬心嬌甜的嗓音又響起。
「你想去?」霍虓頗驚訝地看著嘯兒,他以為她會相當排斥跨進人潮洶湧的熱鬧城鎮。
「我可以嗎?」她囁嚅地問。
霍虓笑咧了嘴,「當然可以。不過就你們兩個姑娘上街,我不放心,要不,等我擬好明日的報狀,我隨你們一塊去。」
「不用了,難道你還怕有人敢欺負我嗎?」嘯兒朝霍虓露出小尖牙,暗指著她可是本性兇惡的虎兒呢。
霍虓失聲而笑,也不再堅持。
「好,就讓你們兩姑娘自個兒去玩,不過人心險惡,要多加小心。」他自懷裡掏出錢袋,遞給嘯兒,「若在鎮上瞧見什麼好玩、好吃的玩意兒,就買下來。申時之前一定得回府來,否則我和東野就會去揪回你們,聽到了沒?」
「聽到了。」嘯兒柔順頷首。
「好好去玩吧。」
在霍虓首肯下,午膳過後,嘯兒便與寬心一同前住城鎮。
雖是濛濛細雨,無損街道上人來人往的繁華熱鬧。
嘯兒有些不習慣,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穿梭在人潮之中,與人類比肩而行;也有些新奇,看著人群似忙碌似悠閒,笑著嚷苦,每張瞼孔都掛著和善的模樣,與她數百年來曾見過的人類有雲泥之別,也……
與記憶中那一張張朝她躑石塊的猙獰面孔不同。
「小姐,你說咱們再買些乳糕回去,好不好?」
嘯兒驀然由自己的思緒中回到現實,才發現寬心已經採買完杏仁,右手勾著她,站在賣糕點的小鋪前。
嘯兒愣愣地回道:「噢。」
「我還要糖糕和肉絲糕。」
糕鋪的年輕夥計忙著打包寬心指名的糕點時,不忘瞥向嘯兒。
「這位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嘯兒輕怔。他……他看出什麼了嗎?
「雖然你的發上掩了黑紗,不過還是能看出偏黃的髮色,還有你的眸子也跟咱們不一樣。」年輕夥計將糕點遞給寬心,收下碎銀。「咱們這鎮上時常有些外頭來的人,髮色有紅有灰的,更別提那七彩眼珠子。哎呀呀,我沒有惡意。」他瞧見嘯兒大退一步,忙不迭地解釋,「你別惱,我只是覺得姑娘長得很漂亮,想與你多聊聊,我不是壞人噢。」
說著,他還很諂媚地遞給嘯兒一塊甜糕。
嘯兒硬是不肯再靠近糕鋪半步,防備的眼光,半分也不移。
「你調戲我家小姐,下回不跟你買糕了。」寬心氣嘟嘟地拉著嘯兒就走。
「都說了我不是壞人嘛,我只是長得像了點——」年輕夥計的哀號聲在她們背後迴盪。
「這種人最討厭了,先是搭訕,誇你漂亮,接著就是問你閨名,再來就是家住哪兒、許人了沒,偶爾再塞些食物討你歡心。」寬心一副很明瞭的模樣。
「這也是他們的『步驟』嗎?」
「沒錯。」寬心皺皺俏鼻,認真的模樣讓嘯兒不由得一笑。
兩人買妥紙條上所記載要買的物品,也額外買了好些婦女珠花及慰勞霍虓他們的小點心,嘯兒還在一個香包鋪看中了虎形香包,在寬心哭喪著臉及不贊同的目光下將虎形香包戴在自個兒脖子上,不過她也另外為寬心挑了個角黍模樣的討喜香包。
「算算時辰,也該回去了,少爺他們會擔心的。小姐要是還想來,下回咱們帶少爺和東邊來的野人一塊過來,這樣就不用趕著回府了。」
「好。」嘯兒與寬心兩手都拎滿物品,離了熱鬧的城鎮,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對了,小姐,待會兒到前頭那座紅白色府邸時,要放輕腳步噢。」寬心的小臉上添了抹害怕。
「為什麼?」
「李家養了條好大好凶的狗,每回看到人就又吠又追的,好恐怖呢。」寬心的嗓音已經自動壓低,生怕引來李家大狗的注意,「而且李家人幾乎都不把狗給拴好,任它胡作非為。寬心上回被它追著跑,好在是遇到了東邊來的野人,要不,寬心就要被它給啃了。」她抱怨著。
「狗會吃人嗎?」
「我不知道,可還是小心點好……我最怕這種四腳的動物了。」寬心緊靠著嘯兒,誠惶誠恐的神情讓嘯兒不知該不該告訴寬心,她也是屬於她最怕的四腳動物之一,而且還是最兇猛的那種。
「噓——」
兩個女人屏住呼吸,躡腳定過李家大門。
然而,有時愈是小心,愈是容易產生突發狀況。
寬心怎麼也沒想到會被自己的裙擺一絆,發出小小驚喘,雖然立即摀住菱嘴,但已經來不及了!
巨大的褐色猛犬吠奔而出,嚇得寬心花容失色,拉著嘯兒拔腿就跑。
「小、小姐,快跑!」
「寬、寬心,你跑錯方向了——」嘯兒看著回家的道路離兩人愈來愈遠。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寬心只顧得自己尖叫,壓根沒聽到嘯兒說話。
褐色猛大眼見獵物逃竄,追逐的野性也就更熾旺了。
「汪汪汪汪——」狂吠聲震天價響。
淚花亂墜的寬心領著嘯兒在小巷內東奔西跑,紊亂的步伐跌跌撞撞,沒發覺她們已被逼到人煙稀少的死巷!
「寬心!停下來!」嘯兒忙拉住差點撞上石牆的寬心,寬心已經哭得無法自已,整個人抖顫個不停。
犬吠聲逼進。
「哇哇——少爺、野人!救、救命呀……」寬心害怕地屈縮在石牆下,抱頭大哭。
嘯兒定定地站在她身邊,不敢置信只是一隻狗竟能將寬心嚇成這模樣,黃眸望著低低沉狺、蓄勢待發的猛犬。
若她只是個與寬心同齡的姑娘,恐怕此時也不比寬心來得鎮定吧?
可惜,她不是。
嘯兒喚了寬心數聲,但害怕的寬心只是一逕捂著雙耳,以為不聽不看就能趕跑惡犬。
「你怎麼這麼怕狗呢?」嘯兒搖搖頭,陡然抬起的澄澈目光讓李家猛犬有些卻步,但口中的嘶吼仍未停止。
該讓這條蠢狗得個教訓,別老欺負柔弱的小姑娘。
嘯兒不退反進,向李家猛犬跨近,在李家猛犬極怒地朝她奔來之際,瞬間恢復虎形,虎嘯聲破口而出。
原先中氣十足的犬狺倏然轉調,淪為諂媚的嗚咽,趾高氣昂的狗尾也霎時垂頭喪氣地夾進抖顫的雙腿間,接著便以比方才追逐獵物時更快的速度逃離嘯兒眼前。
「寬心,沒事了。」嘯兒恢復人形,輕輕拉開寬心捂耳的雙掌。
「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