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虓連看也毋需看桌上那整疊的「急信」,就知道好友孟東野信中所用的字眼絕對不脫——「滾回來,死鬼」,或「失去你的日子孤單寂寞,勿棄我飄零一人,倚窗盼君歸」的云云廢言,再不也是抄些噁心的情詩來傳達他綿綿不絕的相思,肉麻當有趣。
「嗯,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起程回去。」
「既然如此,您早歇。」驛站管事望了嘯兒一眼,心底疑惑著霍虓明明是獨身來到這兒,怎麼轉眼冒出一個小姑娘。「那……我需不需要替這名姑娘安排另一處廂房?」
「不用,她與我一起。麻煩你替我張羅些吃的東西,在山上這幾天只有酸果子啃,挺為難我這張貪吃的嘴。」
「好。」
驛站管事退出了房。
「別生氣,他方纔那番話是無心的。」霍虓開口撫慰仍帶怒氣的嘯兒,他清楚她在氣惱些什麼。
她忿忿不平,口氣火爆,「為什麼吃人的虎叫做『害』,那吃虎的人呢?!」
那男人還說要把虎皮做成毯子!他們虎兒就算吃了人也不曾將人做成人皮毯!野蠻!
「對人類而言,咱們的確是『害』呀,否則他們何必怕咱們?對咱們而言,人類也可能是『害』,這兩者是不衝突的。至於你愛怎麼稱呼那些吃虎的人都隨你高興羅。」他拍拍她氣鼓的臉頰,讓憋在她嘴裡的怒焰一點一滴消減。「別同這般小事生氣,否則你將來會有更多發不完的怒火。」
她扁扁嘴,久久才又道:「霍虓,我沒有辦法……」
「只要別在意他們說的話,你可以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恐怕沒辨法適應人類的生活……我沒辨法的……」她開始退卻了,心頭那顆能與霍虓共同生活的喜悅種子才初萌芽,又凋萎在不安之下。
「你反悔了?」
「我……」她抬眸看他,視線因黑紗的掩蔽而使得霍虓看來好像失了顏色,有些不真實。她低首輕道:「我只是害怕……」
霍虓握著她冷冰冰的手,等待她繼續開口。
「我不知道怎樣去做一個『人』,萬一我隨著你回去,到時我做了什麼不合宜的舉動,會害你出糗丟臉的……」
「不會的。」
「會的,像剛剛,我差點就要恢復虎形,狠狠撲咬那個男人……」這是她表達憤怒最直接的方式。
「但你沒有。」他鼓勵一笑。
「可是我伯會有下一回、下下一回……」
「嘯兒,我曾經也不知道如何當好一個『人』,我學了數百年仍只是半吊子。」根深柢固的虎性硬要扭轉為人,並非一年半載便能做到,「況且我帶你回去並不是要強迫你學習當人,而是不想見你在山林間孤孤單單……」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肩,有些寵溺,「我承諾,你並不需要改變自己,你也不會接觸到太多的人,除了我之外。」
不需要改變自己?仍能以虎的認知,生活在人群中?
能這般簡單嗎?
嘯兒的細眉仍輕輕蹙著。
見嘯兒仍存猶豫,霍虓再道:「再不,今晚你再好好想想,若你真不願同我走的話,那就留下來吧,我親自送你回山裡。」
「我……」可她不想與霍虓分開呀!
「不用急著回答,明天一早你再告訴我答案,我不會強迫你。」
霍虓無害的笑臉及長指輕彈的清脆響音,是她合眼之前的最後景象及唯一的聲音。
接著,嘯兒在瞬間失了意識。
霍虓抱起癱軟在桌緣的她,含笑的唇角並不見太多歉疚,緩緩將她送到床鋪上,為她蓋妥錦衾,在她眉心的傷痕烙下輕吻。
「我承諾不強迫你,但我不保證不用卑鄙的小人手段噢。」
尤其方才聽到驛站管事那席「獵虎」言論,他怎可能放心讓她獨自回歸山林間,然後每日憂心仲仲地煩惱著她的安危?
他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他也絕不會勉強自己去做。
「虎娃娃,好好睡、乖乖睡、慢慢睡,等你醒來,咱們就到家羅。」
XX XX XX
瀟湘夜雨,新煙凝碧。
華燈初上,倦鳥歸巢——
「少爺回來了!」
佔地不甚寬廣的簡樸府邸,輕而易舉地被這聲喜嚷給籠罩。
「快來人呀!少爺回來了!」
一名粉嫩小女婢提著裙擺喳呼,而她嘴裡所謂的「來人」,也只包括了正窩在書房裡為少爺處理公務的孟東野及她自己。
「對了,傘,傘在哪?我得去接少爺下馬車,萬一他淋了雨如何是好!」
忙碌的小粉蝶又急忙奔回廳裡,待她尋到紙傘的同時,霍虓已踏進廳裡。
「少爺,傘、傘……」她吶吶地看著傘,又看看霍虓。
「用不著了,我已經進了屋。」霍虓橫抱著嘯兒,髮梢及衣衫都沾染上一層薄亮的雨珠。
「那、那……」小女婢原來架構好的行事順序——接少爺下馬車、打傘、領少爺進屋、倒茶——陡然被打亂,害她慌得不知所措。
「寬心,替我倒杯熱茶來提提神,好嗎?」霍虓善解人意地對小女婢道,實則是助她恢復行事順序。
自小看著寬心長大,他很清楚她一板一眼的思考模式。
「好。」明白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的寬心吁了口氣,忙不迭去端來熱茶。
「你、還、知、道、要、回、來,——」
操勞了整整數日未寐的孟東野,氣若游絲的嗓音吹拂在霍虓耳畔,挾帶著死不瞑目的淒厲鬼調。
「孟大公子三十道催魂急詔,小的怎敢不從?」霍虓連頭也不回,笑道。
孟東野哼了聲,流轉的目光定晴瞧著霍虓臂彎間的女子。
「你倒好!我幫你擔公務,你給我去找女人,還正大光明的帶回府來?!」一肚子的不滿瞬間爆發,讓孟東野的聲調恢復正常。
「小聲點,吵醒她就不好了。我先抱她回房,安頓好她之後,我再來安撫你那滿腔的怒火。」霍虓丟給孟東野一個笑容。
「給我等等。」孟東野扣住霍虓的肩頭,指了指自己雙眼下方那層厚重的黑影,「我倒寧可吵醒她,然後你抱我回房,讓我狠狠地補個十來天的睡眠,最後你再去安撫她那滿腔的怒火。」
他提供另種方式讓霍虓選擇,倏然看到霍虓俊俏的臉上多了幾條疤痕。
「你毀容了?」依傷疤的角度、長度及寬度,看來頗似某種女性動物給耙出來的曖昧印記。
「沒這麼嚴重,過數天脫了痂就好了。」
「女人抓的?」孟東野沉聲問。
他摩拳擦掌,一副「我在家做牛做馬,你給我上外頭打野食」的猙獰惡剎樣,擺明只要霍虓點頭應是,便會賞他一頓結結實實的拳腳伺候。
「母小虎抓的。」霍虓實話實說。
「你又上山去了?」孟東野翻翻白眼,歎口氣,「虓,你到底在找什麼?這些年來你從不肯明說,不肯讓做兄弟的幫你,每年冒著危險上山,我還真怕哪天你被深山裡的猛虎給吞了,連根骨頭部尋不回來。」
「東野,謝謝你的關心和詛咒,不會有這麼一日來臨的。」他別去欺負其他虎兒就阿彌陀佛,哪還輪得到虎兒來吞噬他?
「你究竟是哪來這麼大的自信?」孟東野反諷。
「因為我太懂老虎的習性。」霍虓邊說邊摸摸嘯兒的發,「它們向來很乖巧,像只大貓似的,你會怕隻貓嗎?」
「貓?!如果那隻貓巨大的像前街李家大門口拴的肥狗,嘴裡又咬了顆人頭,我承認——我怕。」拿柔順小貓與猛虎相較,真不知死活。
霍虓輕笑。這番話若讓嘯兒聽到,又免不了一頓火氣。
陡然,兩個男人身後傳來瓷壺瓷杯碰撞的聲音,兩人回首便瞧見寬心雙手不斷發顫,白慘慘的臉上鑲嵌著驚恐的淚眼。
「你、你們在說、說什麼虎的……」她的聲音抖得幾乎破碎。
孟東野暗叫聲慘,他們忘了在府邸裡,「虎」字是絕對禁忌!
寬心怕虎,已經到達聞「虎」色變的地步了。
「你聽錯了!」孟東野忙道。
「不……我真的聽到了……」她渾身抖顫不已。
霍虓的掌輕拍在寬心肩上,無聲無息將穩定情緒的妖力灌注予她。
「寬心,將茶水擱著,你快打翻了。」他柔聲道。
寬心混濁的眸子有片刻茫然,緩緩回神,她眼底原先的恐懼已全數消失。
「啊……嗅。」她愣愣應聲,斟妥茶水,動作仍有些輕顫。
孟東野微愕地盯著前一刻害怕得像要抖散渾身骨骸的寬心,下一瞬間竟像無事人一般——這情況並不只在今天發生過。
「少爺,喝茶。」
「謝謝。」
「東邊來的野人,你要不要一杯?」寬心拎著茶杯,喊著她向來專用的暱稱。
「你……你沒事了?」為什麼只消霍虓一句話,一個拍肩的安撫,寬心就好似忘了方才發生啥事?孟東野心存困疑。
「我會有什麼事?你到底要不要喝茶啦?」寬心嘟著嘴,孟東野答非所問,讓她無法繼續進行她腦中規畫好的下一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