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們天眼所見的『果』?」焚羲喉頭逸出笑聲,「這就是你們定下我滅世罪名的『果』?」笑聲遏抑不止,愈發響亮。
瞇笑的黑眸掃過一張張世人所供奉膜拜的神祇,一個個被尊稱為無私慈悲的至聖清者。
「你們只瞧見我滅天的『果』,獨獨忽略了,讓我滅天的『因』。」焚羲沉斂起笑,「將我逼向滅天一途的,是你們;將我視為邪神的,也是你們。數千年來,我何曾說過我要滅天,不只說,我連想都不曾。」
而眾神卻以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他的一舉一動都被解釋為是滅天前的準備,只因為它們曾「預見」他未來的宿命?
「而你們,咄咄逼人、處處挑釁,恨不得激起我的不耐煩,痛痛快快上天界廝殺一番,如此一來你們便有足夠的借口,封住我這名邪神,好完成你們自以為是的『天下太平』!」
遵循著天理宿命而行,時光荏苒流逝,物轉星移不休,焚羲終會褪煉為辟邪蝕心下的邪佞神祇——這念頭,對眾神而言是理所當然,毋需反駁更毋庸置疑,所以他們為了消滅焚羲的惡根耗費眾多精力,只盼在焚羲滅世之前,絕除了他的惡嗔。
但……
眾神千想萬猜也料測不到,滅世邪神竟是由他們一手所創、一手所逼!
有果必有因,因果循環,環環相扣,殊不知原來眾神在最初的環節上便已先犯了滔天之錯!
「我說過,若你們帶走她,只為引我上勾,那麼……你們最好有足夠的準備,承受辟邪天火的洗煉。」
他總是消極地抵抗著眾神為他平鋪的宿命之途,盡可能將自己潛隱林間,只貪求無擾無亂的平靜修行,百年過去、千年也罷,他從不曾戀棧於垂手可得的滅世神力。
苦苦相逼,連累了他身畔的她……
咄咄逼人,害得她魂飛魄散……
眸光眺望在池中的螭兒,青絲熨貼著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膚,人形及螭身交錯重疊,兩道模糊的影始終無法完全交融,隨著池泉擺盪。緊合的睫瞼,掩去她最明亮的珍珠瞳兒,攬蹙的細眉攏聚著過多無法解脫的痛楚……
如果眾神真想逼出他的忍耐極限,那就到此為止!
五指乎攤,辟邪劍再出鞘,焚羲放慢了火光迸射的速度,讓掌心間竄出的辟邪劍隨著他一宇一句緩緩問世,辟邪劍雖深埋在她體內千年,卻不染她半絲清靈,依舊猖狂無情,依舊狂野地焚盡一切!
「當初我將辟邪由她體內取出之時,我用了多少借口來強逼自己不得心軟,甚至假裝對她不在乎,欺騙她的同時,也欺騙了自己……我痛恨這樣虛偽的自己,而當年將劍封在她體內的你們,卻更令人深惡痛絕!」
半截的辟邪焰身浮現。
「她所承受的每分痛楚,今日,我會一點不漏地還給你們。」
焰火包圍的劍身,噴吐著大開殺戒的暴戾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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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一波波湧起的怒火及滿滿的哀愁,矛盾地同時出現在辟邪霸然激昂的弒神火焰中焚燒。
怒火,來自於焚羲。
哀愁,淺淺地隱含在辟邪劍身的冀戀,卻是來自於千年不曾止歇的癡情。
狂騰的怒火,喚醒了沉沉睡在辟邪劍中那抹為情癡傻的魂魄。
不能眼睜睜見他與眾神兵戎相向!
有道聲音,在螭兒耳畔迴盪。
醒來,現在除了你,再無人能阻止他了!
池中的身影微微輕震,由超脫七情六慾、無痛無感的清心境界再度回歸到承受著魂體分離之苦的世俗。
回歸到仍飲吮著揪心之痛的軀殼中……
為了他,她情願再忍受這樣的苦難。
銀眸吃力而沉重地強行睜開,捉不著任何視線交集,映入眼簾儘是片片黑幕,而其中,有著一抹小小焰火,彷彿在指點著她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前進,她的手、她的腳失了所有知覺,她只知道,她要走到那抹小小焰火處,在那裡,有著焚羲……
涎清池間的水霧大量湧進她的口鼻,窒礙的氣息非但未能阻止她的腳步,反倒讓她在疼痛中更加清醒些。
溫暖的小小焰火,越來越近……
小小焰火旁邊全都是青亮而美麗的螢光……
她攤開雙掌,貪心地包握著銀眸中唯一可見的焰火,指尖卻放肆地傳來烈炎鍛熔的焦痛。
「螭兒!」
干戈激戰之際,誰也不曾注意一抹半透明的身影匍匐而來,待眾人驚覺時,螭兒的雙手已經牢牢捧緊辟邪劍身。
「螭兒!」
焚羲甩開闢邪劍,鉗著她的手腕置於涎清池內,讓清泠的玉泉洗滌她雙手的焦紅。
「焚羲……」
迷濛的視線緩緩收納了那張擔憂臉龐,愈發清晰,連同焚羲週遭的人事物也逐漸看得明白。她看到那柄被焚羲甩開的辟邪,直直奔向雲際上的七彩琉璃光輝處,卻被一道法力止了劍勢,清風朝揚,辟邪劍在天際劃了道圓弧,循著相同的路徑,反方向地疾馳而來。
耗盡最後力道,螭兒不顧一切地撐起受盡寸寸剝離疼痛的軀殼,展臂阻擋在焚羲胸前,不容許辟邪劍反噬焚羲!
劍速猶如流星隕墜,僅在眨眼之間。
螭兒的身子包容著烈焰,彎下虛軟的身軀,長髮披散一地。焚羲緊緊由她身後鉗抱著她,使勁的雙臂洩漏了他數千年來唯一一次的驚恐。
若焚羲的宿命是由眾神逼迫而步上滅世邪神之途,那她的宿命便是為他一次又一次承受苦難,即使孱弱的她,只剩下破碎不全的魂魄……
焚羲不敢鬆手,就怕一鬆開,她的魂體便在雲霧中散離。
「傻螭兒!你該知道,辟邪劍傷不了我!連一根頭髮也傷害不了……你何需為我阻擋?!」他吼聲震震。
「焚……」痛苦的喘息,讓她無法接續。
「那柄該死的劍是我的法力所創,又怎有能力反噬我?!你——」
「焚羲……我、我好痛、痛苦……」
「被辟邪劍所傷,即便是神祇,也無力承受下來,況且是你?!」
「焚羲……你、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了……」軟軟身軀微微想挺直,無奈壓在她背脊上的重量讓她幾乎窒息。
此話一出,焚羲因慌亂而哽在喉頭的自厭,硬生生又嚥了回去。
他抱得她喘不過氣了?而不是辟邪劍傷得她好痛?
焚羲扶起她,將她半轉過身,只見蒼白的小臉不斷吐納呼吸,填滿方才被他全數擠壓出肺腔的空氣,粉白的菱嘴小口小口地張合。
黑眸下栘,落在方才辟邪劍應該貫入的心窩處。
沒有!別說是辟邪劍所造成的傷口,連螭兒身上那件單薄的衣裳都沒有半絲燒焦的痕跡!
他連忙攤掌,在她身軀上胡亂摸索,惹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螭兒又是一陣急喘。
「焚、焚羲……你、你別胡亂摸……」她慘白失色的臉上浮現兩抹好淺好淺的紅霞,不甚靈活的牙關差點嚼上粉舌。
焚羲為她的安然無恙而鬆了口氣。
但,辟邪劍呢?
「焚羲……」看出焚羲的疑問,螭兒怯生生攤開小掌,十指隙縫流洩出沙塵似的碎屑,點點滴滴隨著風勢吹散。「辟邪劍……碎了……」
在前一刻,螭兒只感覺到了辟邪高燙的火焰迎向她,她已抱持著要以最終微力來守護焚羲,孰知辟邪劍甫觸及她的瞬間便化為星屑,出乎她的意料。
「別再管那柄該死的劍!」焚羲的口氣因一時的提心吊膽而顯得惡聲惡氣,「你沒事吧?」他仍問得好不確定,生怕下一刻,她又在他臂彎間失了芳蹤。
螭兒輕愣,緩緩搖動螓首。
這是他第二回在她面前表現得如此失常,失了一個天人該有的冷靜。
螭兒心頭湧起一絲甜暖……
「原來如此。」藥師如來是頭一個瞭解始末的人。
每道眼光皆落在藥師如來方向。
「有蝕心劍之稱的辟邪,由軒轅身上轉移到螭獸軀體時,仍不改其蝕心之名,吞噬掉螭獸的一魂一魄,失了魂魄的期間,螭獸與辟邪劍相距往往不超出數里,難怪連軒轅也未能明察,如今辟邪劍化為灰燼,被封住的魂魄自然得以回歸正主兒軀殼內。」詳細解答。
眾神中又有好奇者發問:「為何辟邪劍會莫名其妙化為星屑?」
「莫名其妙?」藥師如來呵呵直笑,「剛強的辟邪劍碰上清靈的魂魄,究竟是清靈魂魄慘遭剛強折斷?還是剛強的辟邪劍成為繞指柔呢?」
相信結果是有目共睹。而變成繞指柔的,恐怕不僅僅是辟邪劍呢。
「也就是說,辟邪劍反被它蝕噬的螭獸魂魄所支配,在緊要關頭,自毀劍身?」天帝饒富興味地道。
「與其說是支配,倒不如說是以柔克剛。」
「咱們眾仙千方百計想封印的辟邪劍竟是以此種方式毀損,這點是始料未及。」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又不如這半途殺出的「螭兒」算。
「興許,正如軒轅所言,是吾等將他逼到這一步,也怪不得軒轅反撲。」藥師如來與天帝你一言,我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