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不會忘,不會忘了自己曾經走過的紅塵長路,不會忘了凡俗的她是如何癡、如何傻,更不會忘了千年之前,花燭紅帳之下,掀開她覆額紅縭的那張清笑俊顏,是如何承諾著要與她一同……比翼雙飛。
這是他給她的諾言呀!
教她怎能甘心、怎能釋懷?她信守著承諾而來,但他……卻遺忘了她。
鳳淮臂上的白虹劍又蠢蠢欲動,迴繞的煙波中察覺不出任何殺氣,只像是一朵朵浪花拍打在鳳淮顎緣。
聽著身後強忍的哽咽低泣,他沒有回首,淡漠的語氣中添了抹無奈。
「你有禽鳥的羽翼,展開雙臂你便能看見更遼闊的天空,你不該屬於這裡,不該讓自己變成一隻囚鳥。」
「我折了一邊羽翼,不可能再飛……」她所折的,是比翼共翔的另一半。
「是你讓自己失去飛翔的本能。」
「是你讓我失去飛翔的意志……」她嗚咽指控,整張臉蛋埋在雙掌之間,纖肩因哭泣而一顫一顫的。
「所以我選擇助你重新回歸青霄,你可以等待旭日東昇後再離開。」這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嗚……鳳淮……鳳淮……嗚嗚……鳳淮……」鴒兒不再開口懇求他讓她留下,只是一味地哭嚷著他的名,一回再一回、一遍又一遍,混雜著可憐兮兮的泣吟,交織成一首最悲傷的曲調。
鳳淮淺淺的低歎被淹沒在她的嚎啕哭調之中。
「你,非走不可。」
鴒兒呆坐在廳裡好久好久,桌上的燭火盡滅,只餘一攤深紅蠟泥。
她抹乾了眼淚,留下最後一句絕情話的鳳淮早在數刻前便已回房,她也用不著在獨剩她孤單殘影的房子裡白白耗費淚水。
心,好酸呀。
再過一刻左右,晨曦便要蹦出山頭,她就得被掃地出門了。
「反正你又不會真的提劍砍我,大不了再卑鄙地強留下來,讓你那雙冷徹心肺的眼眸給瞪上一年半載嘛。」鴒兒自言自語。
不過,她的纏人會不會讓鳳淮有朝一日忍無可忍,真的一劍砍了她的腦袋以圖永世清靜?仔細想想,這也不無可能……
鴒兒呀鴒兒,你若死了,一切又得從頭來過,太不划算了。
要不,乾脆下山去玩個幾天,順便替他帶些全新的衣裳和食物,等他發覺失去她的日子有多難熬之後,她再回來接受他的歡迎!
「哎呀,這主意好,說不定死命糾纏的效果不及這種短暫分離的相思哩。」鴒兒拊掌輕笑,原先的陰霾心情又給驅散得乾乾淨淨。
哎呀呀,有時總覺得自己這種時高時低的情緒好似在自我安慰,全讓她朝好的方面去思考,然而她若不如此欺騙自己、說服自己,只怕她花在自怨自艾的時間上會佔了生命絕大多數。
想通了的鴒兒雀躍起身,開始收拾起小包袱,隨意裝了些點心食物,以便路途上填嘴充飢。
輕靈黃襦在滅了燭光的微合廳裡忙碌飛舞穿梭。
收拾完簡單家當,鴒兒拎著包袱佇在鳳淮房門前,想與他道別。
「鳳淮,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鴒兒佯裝出好淒涼、好可憐的哭嗓。
內室毫無聲響。
「鳳——」柔荑甫碰上門扉,發覺房門競未落鎖。
鴒兒在外頭觀望許久,漾起甜甜笑顏,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屋。
旭日未升的闐蒙內室裡,未透進一絲一毫的暖陽,極少擺設的屋內顯得冷冷清清。
淨白的帷幔半掩半現下,她瞧見床楊上和衣而眠的鳳淮。
輕巧掀開帷幔一角,他的睡顏稱不上靜謐祥和,雖是異常俊逸,仍帶著一抹疏遠的寒泠。
「我要走了,可是不會離開太久。我是為你而輪迴轉世、為你而來,怎可能棄你於不顧——哎呀呀,你若聽到這番話,一定又要冷眼睨我,斥責我在胡言亂語了……」鴒兒將聲音壓到最低,不忍擾他清夢,「你要等著我回來噢,我會帶禮物給你的。」
她舒展開來的芙蓉俏顏上儘是笑意,骨碌碌的大眼四周流轉一圈,明明知道這臥雪山上只有他與她的存在,她仍多此一舉,確定無人窺伺後才輕輕俯下身,在他唇上偷得一記淺吻。
見他未醒,捨不得離開的粉唇貪婪地在他唇上停駐片刻。
他的唇,是溫熱的,與千年前她最後印在他唇間那個冰冷冷的吻不同……
當然不同,現在的鳳淮是活生生的,不是千年前在刑場上承受絞縊酷刑而死的屍體,不是她哭著嚷著卻再也喚不回生命的僵硬屍體……
離開他的唇畔,鴒兒才發覺自己又淌了滿腮的淚,她拎起袖,擦去不經意滴落他頰邊的淚珠,再深呼口氣。
「你好好睡,要夢到我,要想我噢。」
為他攏妥衾被,重新掩上帷幔,鴒兒才走出房門。
掩上門扉的同時,帷幔之後的身影緩緩坐起,冰雪般無瑕的眸隨著香氣驅散的方向望去。
不自覺的,長指點觸在方才被暖暖濃情包圍的唇瓣上——
以及唇上一點濕鹹,那是流自她眼底的炙熱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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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
這是鳳淮一直想恢復的寧靜生活。
無聲無擾,獨獨只有他一人存在的謐靜。
鳳淮合攏雙目,縷絲如煙的白髮因一陣拂來冬意的寒風吹過,而在挺直的背脊後飛揚猶似展翼的鳥。
無論他渾身上下如何潔白似雪,他的影,仍是灰暗的。
白雪累積之處,寬敞無邊,皚皚成海。
除了呼呼風聲之外,什麼吵雜擾嚷也聽聞不著,整整百年來,他所失去的幽寧,在今日失而復得。
淡然的五官,讀不出他是否因鴒兒的離去而欣喜,他靜佇在雪間,幾乎與飛雪融為一色,他的衣,是雪海中翻騰不已的浪,他的白虹劍,是浪花激起的水煙,而他,是雪海中所載浮的冰巖。
不期然,他聽到身後不遠的樹梢上,傳來清脆玎玎的鳥鳴聲。
「又回來了?」鳳淮低語,斂緊的眸半開。或許是他早有預感,她不會輕易放棄纏擾他,所以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詫異,只不過……自她離開到現在,才短短一個早上,這等耐心也稍嫌不足。
鳳淮以為在下一瞬間便會聽到姑娘家的嬌嗓甜笑,急急嚷嚷地跟在他身畔打轉,像只嘈雜雀兒般吱吱喳喳不停,然而——
沒有。
鳥叫聲仍在,卻沒有百年來鳳淮所熟稔、也不得不接受的纏膩舉動。
他回過身,淺色的無緒淡眸又緩緩斂起,在垂額的白髮間黯然失色。
樹梢上是有飛禽沒錯,卻不是她。
那是一雙依偎的鷂鶋,因誤闖天寒地凍的臥雪山而畏縮在彼此羽翼間取暖。那聽似清脆的啼叫可是哀哀喊冷之意?
「別待在這裡,你們耐不過臥雪山的夜寒。」鳳淮淡語,指著下山方向,「從這裡飛去,約莫百里便能回歸溫暖,走吧。」
鶸鷗像是聽懂了他的話,兩相磨蹭片刻,僵冷的羽翼拍打十數下後,便展翅朝他所指的方向翱翔而去,化為青霄間渺小的黑點。
同為禽鳥,這一雙飛鳥卻顯得聽話,與她全然不同。
鳳淮輕聲一歎,隨即卻伸掌摀住洩出歎息的唇。
驅離了無心驚擾到他安寧的鷓鶋,還他清幽,他為何要歎息?
唇上的長指並無放下之意,輕輕淺淺地游移其間,帶著連他也不明瞭的眷念,薄唇上早已失了溫熱,加上他久久駐足雪中,指尖所觸及的儘是一片冰寒。
輕覆唇瓣的指,無法遏止第二聲歎息逸喉,歎息聲化為氤氳霧氣,縹緲地穿透他指間縫隙,融入雪色之中。
今天,是鳳淮重拾幽靜的頭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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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鴒兒品嚐孤單的頭一日。
她總是走走停停,才跨了幾步便又忍不住回首望向白雪所覆蓋的山頭。
嗚嗚,好想回到鳳淮身邊去……
什麼叫舉步維艱?她現下的情況就是!
「嘻嘻嘻,要不是我現在很確定自己身在人世間,我還以為你是條依依不捨的孤魂,不願過奈何橋,一步一回首地眺望人世咧。」
突來的譏笑讓鴒兒嚇了奸大一跳,「是誰?!」
「小沒良心的,虧哥哥我還在陰界裡幫了你大忙,否則別說一碗孟婆湯了,就算是十桶,你也得硬生生給吞下肚去!結果那個嘴裡說著來生願做牛做馬報我大恩大德的小丫頭竟然將我給忘了?」一道黑影唰地出現在鴒兒眼前,笑得猙獰的銀面具正抵在她鼻尖。
鴒兒將眼前的人硬推後數尺,才看清道:「你是……魘魅!」
「就是哥哥我。」
「你怎會在這裡?你這位陰司鬼差不是應該在地府裡領著鬼魂,怎麼上了人世?」
魘魅扯扯手上粗大的鐵鏈,發出蹤蹤聲響,「奉命上來提兩條命下去交差。」他說得輕鬆,教人無法將此刻含笑的他與窮兇惡極的黃泉無常聯想在一塊兒。
「這回勾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