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那個沃英,分明已經被處理掉了,怎麼可能會——
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男人踉踉蹌蹌地打開房門,被留下的女人遮住自已春光,不滿地低咒一聲。
只聽他急如火燒地對下屬喊道:「備轎!備轎!快回府!現在就進宮,我要去面見陶真人——」
不……不可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
「爹,為什麼咱們要走?」她不懂,他們做錯事了嗎?
「小師,妳記著。」蒼老的嗓音溫溫的,十分和藹:「道術,是用來幫助他人的,不可以當作欺瞞的工具。」
「嗯。」其實她根本不明白道術是什麼,但是爹說的話她就會應。
「等妳長大了,我把太師父傳下來的卷軸交給你。要記得,幫助他人,知道嗎?」帶著微笑。
「知道。」點了個大大的頭。
那年,她六歲。牽著她行往未知路的那隻大手,粗糙卻溫暖。
後來她才曉得,師父不等於是爹,她一直都叫錯了;還有,道術傳男不傳女,這是師父帶她離開京城的原因之一。
在師父過世後,她更體會到,她能夠不餓死街邊的謀生方法,就是用那三腳貓的不入流道術四處流浪蒙騙……
縱然她說服自己必須屈服於現實,卻怎麼也不能再抬頭挺胸面對存在於良心和記憶裡的恩師。
「喂,天亮了,妳……」
「對不起……」
沃英走近床邊,本是要把她喚醒趕路,不意卻聽見了她低訴的囈語。
他微頓,彎身細瞧,見她把棉被抱得死緊,臉埋在被子裡小聲地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真擔心她捂死,那可就連唯一的希望都玩完了。
「醒醒,喂,醒醒!張小師……張小師!」惡劣地在她耳邊放大了聲音。
她在睡夢中被完全驚嚇,立刻翻身坐起,下意識地答應道:「是!」皺成鹹菜乾的衣裳歪歪地掛在身上,驚魂未定的呆樣,亂糟糟的頭髮,還有幾縷從後面掉到前額飄揚。
暫且還無法弄清是怎麼回事,她楞坐在床上張大眼。
沃英本是想依照慣例出言嘲諷她兩句,卻看到她眸眶裡滑出一道淚水,彷彿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傻傻地任其流落面頰。
他怔了下,那令人心憐的模樣,竟使他一時語塞。
「妳……」
張小師把目光移到他的方向,四目對瞪,狠狠地吸口氣,她抓起床被就破喉大嚷:「鬼啊——啊——啊啊、啊……」被自己的鬼吼鬼叫弄得清醒了些,她很快地收聲。這客店寒微簡陋,牆可薄得呢。「呃……喔,原、原來是你。」還是不習慣,每個早晨都這樣來一遭,她真的會提早白髮蒼蒼。
把上衣拉好,布裙拍平,她下床越過他,根本無察他略帶深意的沉思眼神,就要到木盆那兒梳洗。
拜他所賜,她每晚都是穿戴整齊才入夢鄉。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男人,雖然只有魂體,沒人會知曉他們共宿一房,但她可不能把他當作沒看見。
話說回來,他倒是挺守禮教的,不曾做過什麼太失禮的事情……他有時是很毒舌,不過那市井小民絕不會有的良好教養,從舉措和氣質上多多少少窺得出一點端倪。
他該不會真是……王公貴族吧?
唉,算了,是不是都不關她的事。
拿起布巾,她才察覺自己的臉有些濕濕的,她馬上回過頭懷疑指控:「你吐我口水?」唔,不過……他就算真要吐也沒辦法吧?
沃英挑眉,沒移動過放在她身上的視線,抱胸道:「妳自己的好不好?誰知道妳睡覺姿態那麼難看,唾沫流得到處都是。」一點都不給面子。
「我流的?」她撥開遮住視線的髮絲,紅著臉道:「亂、亂講!一定是你從哪裡弄了馬尿來整人。」他這種人最過分了。
「妳……還真會誣賴人。」現在不同她計較,但是暗記心內。「動作快點,在今兒個入夜之前,至少要到開封才行。」
「啥?」張小師從手巾裡抬起臉,哀怨道:「你讓我休息一下吧!」她好累啊!從湖廣到開封府前,她就像是匹後頭有鞭子在催打的驢,日夜兼程地趕趕趕,又是露宿野外,又是風吹日曬,好不容易給她到了,才堪稱舒服地睡了一個晚上,又得趕啊?
他瞇眼,「如果妳會騎馬的話,咱們就可以不必這麼辛苦。」還敢說!幸好途中總能碰上好心人順路載送一程,不然等她「走」到京師,大概要過年了。
「我……」她也想騎啊,可她個子小,又買不起馬……她還希望有馬車呢。
這一路上京,得花費不少盤纏,雖說吃住都是她一人的份,但不省著點用,又得扮道士假作法了。
除非一文錢都不剩了,否則,她不想那麼做……
「你……你為什麼要那麼急?」她問,悄悄地觀察他的神情。
「如果妳魂魄出了竅,身體下落未明,也不知能回去的方法,妳說,妳會不會著急?」他輕輕微笑,卻如面皮那般表面。
那是說……如果他真還活著的話嘛。張小師抿了抿嘴,囁嚅道:「你……你真的確定自已不是死了……」試探性地問著。
等了半晌,沒聽他回應,她轉過頭,見他立在窗邊背著她,雙手交負在後,似是入定般不語不動。
「沃……喂……」幹嘛不理人啊?
前進幾步,她望到他的側面,氣息冷凝又拒人接近。
「沃英……」她小聲地喚了喚,他還是充耳不聞。她也有些賭氣了,抓住桌上的竹筒,她打開門。「好啦!你不睬我,那我也不管你了!」她要去餵小乖吃東西,才不要在這兒跟他鬧彆扭, 想著要甩門,但終究沒甩出去,她瞪著門板好一會兒,才倏地回過身。
「你、你在生什麼氣嘛!我只是……只是覺得如果你千辛萬苦地回到自已家,卻發現自己真的是已經死了,那不是會很失望嗎?」她是為他著想,她知道這很殘酷,但是遲早總要面對的啊!
對峙好久,就在她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跟她說話的時候,他出了聲:「我不能死。」
「咦?」
「我有理由不能死。」他偏首,神情平淡,可睬著她的眼神卻又那般霜冷。「因為還有事情沒做好,要死,還太早。」
「什……什麼啊?」她眉頭皺得好緊,有些激動道:「你在說什麼?好像自己的命無關緊要一般,我以為你很珍惜自己才不願承認死,原來只是因為什麼事情沒做好才不甘心——你知不知道?一個人死了以後,親戚朋友都會很傷心,他們會流很多眼淚,甚至希望自己哭瞎了眼就能換回對方的生命?」
她好用力道:「你知不知道,被留下來的人很可憐的!」
他睜著她面上泛起的薄怒紅潮,微瞇眼,極溫柔地道:「那,妳又知不知道,如果我死了,不會有誰為我流淚,反而會有很多的人額首稱慶,我的存在,就是這麼讓人厭惡,讓人不齒。」他把聲音放得好輕好輕,又突兀地犀利冰冷:「我跟妳,壓根兒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妳會對親人哭哭啼啼是妳的事,而我,只想趕快回到自己的身體裡面,撂倒那些準備看我好戲的蠢才!」
他不想困在這裡!不想當一縷無法隨心所欲的魂魄!
若是他不在時間內趕回去,那更會趁了那些傢伙的心,計畫了這麼久,若是敗在自己手上,教他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當他發現自己居然這般處境時,是曾經恐懼過,不過害怕又能怎樣?根本於事無補!他早說過,在那種地方待得太久,心思想法都會扭曲,所以,就算他要死,也要拖幾個人下來陪葬!
她瞅著他,久久、久久。那似是透明的雙眼,只是安安靜靜地,映著唯獨她才能看見的身影。
她不懂他在說什麼,誰在看他好戲?誰會額首稱慶?誰又厭惡他、想他死?她一點也不明白,卻不想追根究柢。她覺得他生病了、受傷了,卻還是在逞強忍耐,怎樣都不肯低頭示弱。
他的性子老是好奇怪,今天是這樣,明兒個說不定又變了,或許,他只是在假裝什麼,不過,這一次她……好像偷窺到了他稍稍真實的一面……
「你……你是不是沒有朋友?」停頓了下,她無視他欲出言的態勢,直接打斷道:「那,我跟你作朋友,小乖也是,咱們都可以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你……你別再這樣侮辱自己。」
那樣子……很糟糕的。
沃英聞言,登時頓住,隨即不友善地瞪著她。
「妳倒是挺厚臉皮。」他哼聲,沒有領情。
她當沒聽見他明顯表示的嘲諷拒絕,雙手拿著竹筒,舉起來遮住自已圓臉,只露出一雙直直看著他的眸子。
「我本來只有小乖一個朋友,不過現在多了你,那就是兩個……啊,我的朋友都不是人呢。」小乖還配合地叫了聲。想到了什麼,她吐了吐舌,道:「欸,我不是故意在咒你死喔,別擔心,我既然答應了幫你就會幫,若我現下反悔,那可真是半途而廢了,最重要的是,咱們已經是朋友了,我不會把你丟下不管的。」發洩出來就好了,不要老愛生悶氣,她寧願聽他毒舌念人,也不要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