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緊閉,胡發叢生散亂,形容枯槁,不知是死是活。
官兵隨即大叫:「找到了!」
***
「妳剛剛在說話?」沃英忽然間側過臉詢問。
「咦?」張小師一臉疑惑,「沒、沒有啊。」她連嘴都沒張,怎麼說話?
「又來了。」他倏地昂頭,沒有目標地望著別處。「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是 一個女人,聲音很小很細,有點……似曾相識。
撕……撕掉……黃符,便能使……
使之……什麼?
「沃英?」張小師不明所以地看向四周,他們正排在一隊商旅後頭等著進城,旁邊根本沒有什麼人,更別談在他耳邊說話了。
「不止一個人……」還有一個聲音極低的男人,他認識。身體不知為何緊繃沉重起來,他神情微變,粗喘了口氣。
「你怎麼了?」察覺到他的異狀,張小師緊張道。難道又來了?「你很難受?頭很痛?像之前那樣嗎?」凝睇著他灰白的臉色,她擔心地頻問。
「不……」四肢開始虛軟無力,他連話都說不好。
「妳擋在那邊做啥!」鎮守城門的兵衛已經檢查完畢,讓商旅過門,瞥見後頭的張小師形跡可疑,便出聲斥喝:「要走就快點!」
「是、是!官大哥。」她連忙答道,回首小聲對著沃英說:「先進城吧,進了城再說。」明知扶不到他,她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卻見他的形體更加虛無淺淡。
極不好的預感爬上她憂慮的心頭,她猛地抬首,僵直地凝視著他。
「你……你走不走得動?你不是想要回家嗎?撐著點。」他們走了這麼遠的路,拜託不要……焦急地看向城門口,她相信只要進去,一定能有辦法的!他一定能在她面前還魂的!
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而跋涉千里的嗎!
一陣反光刺痛了她的眼,張小師瞇眸,原來是城牆上掛著一面圓形銅鏡。
並非避邪擋煞的八卦鏡,亦不屬於任何一種普通法器,城門怎麼會放上這種東西?她沒見過這種的……不像是驅邪物……
沃英跟在她後頭,鏡子的刺光照射到他,瞬間,像是一股無形的強大衝力完全爆裂開來,無任何防備,他整個人被沖炸往後拋去!
「沃英!」張小師甚至沒來得及反應,一剎那呆住,大驚失色,才飛快地追上。
劇烈的強猛力量讓他在地上如破布般拖行了好幾尺才停下,她跑到他身旁,跪倒在地,在看清他的模樣後,她的心狠狠一窒,面容刷白。
已經幾乎要消失了,他的顏色、他的輪廓,他的……魂體。
不只是變得透明,更彷彿白煙般,他的影像甚至扭曲變形,像是風一吹就隨時會化了開去,落成飛灰塵埃。
「沃……沃英……」她咬緊了唇,試圖冷靜。「為什麼……」突然會這樣?
他艱難地睜眼,瞅見她因為強忍淚意而幾乎皺成一團的五官,覺得好醜,想笑,卻連自己嘴角有沒有牽動都不曉得。
「怎……怎麼……我……看來很……糟……嗎……」幾個字而已,卻幾乎用去他所有的氣力,甚至還說不完整。
「好糟!好糟……你不要這樣……」她壓下喘泣,抖聲扯嗓,淚水險些滾落。
他乾涸地哈了一聲。「妳……妳要……相信我……我……本來……並……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對……我知道……你最俊俏……最好看……」看到他開始若有似無的分離,她想用手攏起來,阻止繼續擴散,卻徒勞無功,一種啃骨蝕肉的深深恐懼,讓她終於無法忍耐,哭了出來:「沃英……我帶你回家,帶你去找朋友幫忙……你不要自已先走……」她不敢想像,他到底即將被帶到哪裡去?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他僵乾的臉龐上,他形體的空隙處,直接穿透過沾濕了黃土地,烙下深深的印痕。
「哭……哭什……麼……真……真要……變……湯包……」他說笑,她卻一個勁兒地哭皺了大大的圓臉,他歎口氣,像歎掉了一部份的生命,「……傻……丫……丫頭……」
為什麼最後,讓他瞧見了她這麼難過的表情?
他比較愛看她笑的……
如果……他現在告訴她,跟她相處的日子其實挺愉快的,不知道她會不會笑一下給他看……
「沃英!沃英!」她連聲呼喚,不讓他昏去,不讓他走!她怕這一眨眼,他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如果真的是死了怎麼辦?怎麼辦!?「你等一下!留下來!等我一起!」她喘泣喊道,伸臂用力抱住他,卻只擁到自己。
打從一開始,她就怎麼也接觸不到他,怎麼也不能。
這令她非常挫敗。
直到心口好痛好痛,她彷彿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希望能夠再多出一些機會和時間撫碰他、感受他、瞭解他;她好不容易才習慣了有他跟在身邊打攪的日子,好不容易才逐漸和他並肩,他怎麼可以這樣自私地來去!
在他已經完全弄亂了她的生活和步調、在他已經偷偷跑進了她心中的某個部分之後!
「你不要走……不要走!」她哭喊,感情卻等不及完整傳遞。
胸口部分竄起一陣燥熱,有什麼東西在騷動著,她在淚眼朦朧的視線中看到自己的外衣不知何時裂了一道口子,小乖的竹筒,還有師父給他的卷軸都掉了出來。
竹筒斷成兩半,小乖叫了數聲後,拍翅飛走。
而那泛黃的卷軸,繫繩則是解了開,一路滾著滾著,直至完全攤開。
張小師瞪著卷軸裡的圖文,趕緊爬過去。
「對……對!還會有方法的……你等我!你等我……我會找到辦法的……」專注地翻著找著,她顫著雙手,幾乎握爛了紙。
等她再度抬頭時,沃英已經不再剛才的位置了。
就這樣平空消失,無跡無蹤,魂散魄飛。
「沃……沃英?」她呆愣住,站起身來,視線惶惶穿越,不停地繞著圈,在圍觀人群中拚命地找尋。
不見他!還是不見他!
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洩而出,她不知道自己悲傷到幾乎崩潰。
「沃英——」
***
皇宮西苑 一面寫著文字且放於水中的鏡子「喀」地聲響裂成數塊,從裂縫裡瀰漫出煙狀的污物,將精緻銅盆中的清水漸層染黑。
立於桌前的中年男子迅速睜眼,待賺見整盆黑水時緊蹙眉頭,垂在身旁的左手微顫,滴滴鮮血沿著指尖落下。
「陶大人。」尖細的嗓子在身後喚著。一太監朝著男子行禮,「皇上已經用完膳了,吩咐小的前來召見您。」
「煩勞公公。」中年男子回身,將手上血跡暗暗擦去。喚來自己的小僮,他低聲道:「把那盆水處理掉。」跟著便隨著太監而去。
「陶大人,您又在替皇上祈福啊?」行至長廊,老太監微笑問道。
男子輕扯嘴角,撫著左手,道:「是啊。」
只不過……殺出程咬金,被人從中作梗。
所以,沒有成功。
第六章
「你醒了?」
低沉的男聲環繞耳際,他就算想偷懶裝睡一下,也無法如願。
沃英瞠目瞪著床頂,實在不瞭解自已房裡為什麼會有一頭熊來叫他起床?想坐起來,身上的筋骨卻完全不聽話,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還是活像條泥鰍似地在棉被中掙扎扭動。
一隻大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拉起,然後往後丟去。背脊撞上床欄,那已經蔓延近十日的痛感讓人頭皮發麻,沒有任何溫柔和著想的勁道,更使他險些流下珍貴的男兒淚,悲哭失聲。
「謝……謝謝你的幫忙。」沃英咬牙切齒,連連喘氣。如今這般虛弱如他,大概被人一巴掌就打死了,不宜計較動怒。
「表哥?」一面上覆有薄紗的女子端著木盤,從外頭進入。「你醒了,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走近床邊,她拉起水絲裙擺坐下,以調羹翻動著碗內的珍貴湯藥,細心吹氣去熱。
他是很想休息,但他沒有被人瞪著入睡的喜好。無視旁邊高大男子所散發出的凜冽寒氣,沃英溫文一笑,道:「華兒,勞得妳這般費心費力,我真是過意不去。」原本,他一清醒的時候,由於昏迷過久,身體不僅多處破敗,衰弱至極,手腳不能隨心所欲動彈,甚至連舌頭都不知該怎麼擺,無法完整言語;他可以恢復得這麼快,這一表三千里的小表妹厥功至偉。
這個表妹,是個不怎麼熟悉的遠親,算起來其實血緣極淡,他們兩家關係也因為某種原因而處得不太好,說穿了,跟他只是比陌生人稍微親近一點,偶爾會聽到點不是太重要的消息。
她總是比一般姑娘更深居簡出,在十六歲之前幾乎不見任何人,幸虧他記性好,縱使上回見面時的年代已久遠,卻還是認得她的聲音和名字,不然可真尷尬。
好歹,她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
岳華輕輕地微笑,將盛了藥的湯匙送至他嘴邊。「是樊大哥帶人找到你的,你可也得謝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