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路小冉笑了,哇幄幄幄亂吼一陣伸了個大懶腰哈一聲歪了座椅便倒……晤……好、好舒服……兩個比她人還大的「懶骨頭」軟綿綿接穩。牆上路靖平遺照彷彿大罵「女孩子沒規沒矩」似的怒目看她。
眼臉埋進懶骨頭堆裡,她繼續笑。
才兩年,漸漸地,許多事情不刻意去想也就淡了。
父親在七十八歲的最後一天中風,奇跡般熬過老人家們所習稱的「九」數大關在舊歷年後醒來,幸或不幸,撿回性命的路靖平卻是癱了手腳,終於變成他自己口中嚷嚷著起居飲食都得仰人照顧的「廢物」。
那是她一想起就隨時熱血沸騰精力暴沖的兩年,父女倆無處而不動氣的鬥法持續在路家各個角落各種瑣碎小事裡間上演,後來,熱心主動的朱柏愷慢慢地介人了他們的生活,再後來,路小冉就發現路靖平連「去你媽」、「去他媽」去誰媽都好、卻半個字再也吭不出來著他媽的啞了聲。
最後半年,路靖平變得很依賴朱柏愷,像個小男孩般仰靠著成熟男人的臂膀,時常溫柔,再不兇惡。
有一回她忍不住偷哭,抹了淚水卻發現病床上的父親不知何時醒來正靜靜看她。
那眼神空洞地哪點兒像路靖平啊,路小冉不覺怔然,過兩天老將軍就真走了。
走了走了,大家都走了好,走了都好像離開她路小冉的日子真的會比較好,有一輩子都不回來的,有十加一年都不曾聞問的!
對著親人那百般不合理、卻也恨不了擁不下的無奈情緒就是悲傷。
原來,她老早就把阿澤當親人了啊……
淚水漫漫,哇一聲大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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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豐集團』『上豐科技』總經理辦公室,您好。」
「……」沉默三秒鐘:「殷老大,是你哦?」
「不是我還有誰?」冷笑。是誰說今天行程滿檔,只有早餐時間有空的?」
「——哈——茲——哈——茲茲——」收訊不良的乾笑狀。「抱歉,昨晚我司機連人帶車被狗仔追到山崖底下去了,傷勢不輕。」
「我知道啊,看來你那台BMW毀得滿徹底的,」殷寬瞄了一眼電腦螢幕上的電子新聞:「不是早叫你解雇那個老是假公濟私的司機了嗎?怎麼……」
「報導怎麼說?」楊澤打斷,對相關新聞的切人角度比較關注。
「嗯…大部分都只是即時消息而已,有的甚至連出事地點都寫不清楚……」殷寬連開幾個視窗,迅速測覽了幾個主要媒體的網頁才作下結論。
「這樣最好,」鬆了口氣的聲音:「王特助呢?」
「我們剛來的時候他正被太上皇找去問話了,有事嗎?」殷寬望著辦公室門口剛上完洗手間的妻子,以眼神示意。解桐靠了來,兩人就著電話揚聲器一起聆聽。
「……」支吾半晌。「算了,我自己打電話去收發室好了……」
「不用了,收發室剛才來過一通內線,他們說總經理您要等的東西今年還沒送來,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念著留言本,殷寬佯裝不耐。「還有,解桐小姐要我請問您楊經理還要遲到多久?」
「順利的話,五分鐘內應該可以到。」苦笑著,無奈語氣掩不住濃濃失望。「真抱歉,你們難得回來,待會兒我讓秘書把中午的工商餐敘推掉,好好請你們吃頓飯。」
「阿澤,你現在到底在哪裡啊?」解桐注意到楊澤那頭一直呈現吵雜的引擎聲,忍不住插嘴道。
「找車位……」
「嘎?我記得你不只一位司機?」
「是啊,但是我得要他先幫我把媒體引開才能出門……oh,shit!」驚呼。
「怎麼了?」
「車位被人搶走了。」咒罵狀。
「去公司後面的那個停車塔吧,我們來的時候還有幾個,」殷寬好心建議。
「如果可以的話,我早就去了……」咬牙切齒。
「什麼意思?」
「我借騎的是我家幫傭的買菜車!」他低吼,修煉多年的好性子終於破功,「你忘了我上星期才讓〈三週刊》的狗仔跟壞了另一部車!」
「來來,別哀怨了,吃塊蛋糕吧!算是給你補過生日。」半小時後,「上豐科技」總經理辦公室裡,解桐充當特助,為他們添了新咖啡和點心。
「怎麼,路小姐今年的禮物還沒到?」見他連掛了幾國內外電話都還是一臉陰鬱,殷寬問。
「嗯。」楊澤取了兩勺的奶精攪拌著,心不在焉。
「會不會寄到大陸那邊去了?北京?上海?成都……」解桐幫忙猜道。
「都打過了,沒有。」楊澤淡應,極力掩飾心中不安,這種事從未有過,十一年來,他總是在收到路小冉的生日禮物後才想起自己又老了一歲。
仿若某天起床忽然發現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天空依然清亮,世界仍是運轉,但總覺得某個部分怪怪的、作息、起居、甚至呼吸都覺得不對勁起來。
殷寬和解桐對看一眼,交換著只有他們彼此理會的訊息。
「聽說……太上皇似乎有意正式在第三代中指定接班人?」半晌,殷寬裝作關心問起。
這句話是轉移話題的體貼成份居多,雖然「上豐科技」當初的確是殷寬助著楊澤辛苦奠基的,但幾年來楊澤老早獨當一面,和他自己後來獨立創業的多媒體公司各有天空,彼此間目前僅存良性競爭的幫襯關係,並無實際的生意牽連。
「老大的消息可真靈通吶!」迅速切回情緒,楊澤四兩撥千金調侃道:「我自己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呢。」
「載舟覆舟,有備無患。」殷寬也笑,不避諱他在「遠豐」內部伏有多處暗椿的事實。
因為「遠豐集團」大則大矣,然而旗下投資琳琅、子公司眾多,加以親族龐雜權力分散,雖未到朝令夕改的地步,但從它每逢董事會與股東大會便必定吵吵鬧鬧熱烘上報的跡象顯示,為求自保,與之來往除得深韻「靖蜒點水」與「見風轉舵」的快狠招數外,避免長期與其單一派系勾聯亦是個中訣要。
不過,楊澤與殷寬間最教外人費解的便是他們看似亦敵亦友的模稜關係。彷彿為「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或朋友」作注,多年來分分合合消長雙贏的策略步數也只有玩耍其中的自己人能莞爾明白。
「晤……其實談不上什麼接班不接班啦,說穿了也不過是個『總裁特助』的位置,」既然要談公事,楊澤邊說邊笑邊使眼色,引著夫妻倆注意到一旁掛軸上端的竊聽裝置。
「爺爺畢竟年紀大了,工作時能有個親人隨侍在側的話比較能讓大家安心,也順便讓我們這些不成材的小輩趁機學習。」
「是麼……」殷寬意會,卻接了話尾有意為難。「那你覺得你們這些小輩裡誰『最』不成材?」
一直做壁上觀的解桐聞言差點沒把剛人嘴的咖啡灑出來,幸好機警塞了塊蛋糕才連著笑意嚥下去。
「反正不會是我。」楊澤遞了張紙巾給解桐,不忘睨著殷寬對了竊聽器朗朗言道:「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
在不知道竊聽正主兒是來自上面或旁邊的風險下,楊澤的回答確然高明。
殷寬滿意挑眉,由衷激賞礙於隔牆有耳僅能含蓄笑迎。
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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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
常常是路小冉給人的第一印象。
以前她還偶爾不承認,最近卻再也沒有力氣爭辯了。
楊澤走後,她開始會跟父親折衝對立的生活如歷波濤。
父親走後,沒人吵架的日子卻像灘死水。
她懶懶的。
嘟嘟——嘟——
「……喂?」
「小冉,你在做什麼啊?怎麼電話響了快三十聲了才來接?」是住在樓上的朱柏愷,若非路小冉即時回神拿起電話,不出半分鐘,跟著殺豬般哀號起來的會是她家電鈴。
「晤,我在……整理東西,」看著一地攤落的剪報、雜誌、小東西。日記本,全是關於楊澤的,路小冉再坦蕩也不免心虛。
就像身旁那一直敞開、卻始終放不進任何東西的空置紙箱。沒用!
「需要幫忙嗎?」
「不、不用了,都是些小東西,」下意識拒絕,迅速反問:「有事嗎?」
「嘎?」屋外忽然隆隆爆出一陣未消音的機車聲,兩人都沒聽清楚。
「我說,你打來有什麼事?」明明就住樓上樓下幾乎一日三餐只差沒睡在一起,路小冉每天還是有接不完的熱線電話,全拜這退伍剛回來正準備出國唸書沒事沒業閒到發慌的未婚夫所賜。
「幄,我是要跟你說,大姊的雜誌發刊了。」他失笑,為著自己忘性岔題,語音溫厚,沉沉舒服。
朱柏薇在十一年前引爆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新聞風暴後便赴美求學,結婚生子後依著在三流大學授課的夫婿閒閒過了幾年平淡日子,日前聽說台灣有家意圖循著《參週刊》模式轉型的出版社專程跨海找她擔任總編一職,眼見機不可失,她二話不說便拋夫棄子隻身返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