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犬默默無語,依著往常的習慣到溪邊散步,趕走黑暗的魔鬼。
順著碎石路,沈烈陽的心如同一灘死水,再美的風景也難以引起他的駐足,所有的美麗早隨七年前那場大火一併燒光了。
只留下滿目狼籍和他一身的傷疤。
抹不去的記憶像冷血的蛇般纏繞著他,黑夜的魔魅不時鞭打著他的靈魂,他變得冷酷無情,不願和人來往,生存在自己的世界了。
他恨蒼天的無情,自卑臉上的殘缺,他沒有勇氣用那張醜陋的臉見人。
是的,火災毀掉了他半張臉,扭曲凸結的肉瘤用再多的雷射手術亦撫平不了痕跡,昔日的俊挺男子已亡,換來一生的惡夢。
腳下的狗兒發出低吼聲,繼而不馴地往前奔走,他雖不解它突兀的舉止,但修長的腳卻隨之前往。
他撥開茂密的草叢,入目的是個趴在石上的女人身影,微弱的胸部起伏表示她還沒斷氣。
「走,不管她。」
沈烈陽沒有心,更怕旁人瞧見他見不得光的醜陋臉龐,一見有生人出沒,第一個念頭就是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急忙離開。
狗兒嗚咽地在女子身邊打轉,用鼻子嗅了幾下,似乎和主人一樣,打斷無情地棄之不顧。
左天綠呻吟地情形過來,努力尋找焦距,在視線不清的朦朧中,她瞧見一道高大的陰影正準備離去。
「嗨!帥哥,我沒那麼可怕吧!」
他一僵,不敢回頭地停下腳步,為她口中的帥哥一詞自卑地陰沉著臉,心情十分低落。
「雖然我不是國色……天香的大美女,好……好歹五官端莊……」她喘著氣,勉強撐起身子。
溪流急湍,冥冥中有股力量將她送上溪邊大石,原本昏迷的神智在聽見粗嗄的人聲而恢復少許氣力。
背著光的男人依舊不開口,失血使她相當虛弱,苦笑著自己的人緣在一夕間變差。
「相……相逢就是……一種緣,我……我不求你救……救我,我的名字叫……左……天綠,等……等我死了請叫……叫我家人來……來收屍。」
砰!腿一軟,她整個人躺下枯葉上。
不敢回頭的沈烈陽聽到重物落第聲,本能地轉過身,不知道為了什麼,他的心竟被她自嘲式輕柔的嗓音牽動,忍不住挪了挪腳步向她靠近。
他以為她已經昏過去,所以不自覺扶起她柔若無骨的身軀,在他沒有意會到的情況下,輕手撥開她覆臉的亂髮一瞧。
那一瞬間,他為入目的嬌顏心一動,閃電般的情愫劈中了他。
他竟失神地用滿佈皺褶的粗手輕撫她細緻的肌膚,流連地來回觸摸,直到他看見那雙圓睜的美眸而自慚形穢丟下她退了一步偏首。
「我的皮膚……很好摸是吧!」喘著氣,她還是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我……無意冒犯。」他羞愧得像十七歲初嘗情慾的少年,耳根全紅了。
她用力地聚合視線,瞧見他紅如楓葉的耳朵。「我從沒見過會臉紅的……帥哥。」
「我不是帥哥。」他心痛的低吼。
一想起兩人的差異,沈烈陽竟有一絲不甘心,對老天惡意的玩笑不服。
「不……不用自……自謙,你是……帥哥。」人無美醜之分,只有善與惡。
即使一身是傷,頭上凝結的傷口又冒出新血,固執的左天綠仍虛弱地抓住他的腳,慢慢地借助他僵硬的高大身軀站了起來。
「你傷得很重?」一靠口,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有氣無力地回道:「暫時……死不了。」
「帥哥,你叫……什麼名字?」
「不要叫我帥哥。」強抑住想將她拋出去的衝動,他不懂為何狠不下心對她。
因為她柔柔的甜軟的嗓音,還是叫人心動的清靈臉孔?
「好吧!帥哥,我……我不叫你帥哥就是。」左天綠覺得好累!好想睡覺。
「我叫沈烈陽……」
一時氣過了頭,沈烈陽忘了臉上的傷疤,憤地轉過身,大手輕巧地撈住她差點被他猛染回身後跌第的嬌軀,兩人近得貼著胸。
他沒瞧見她美麗容顏中有一絲厭惡,只有蒼白的微笑,一時不忍地摀住她頭上的傷口。「你太不小心了。」
左天綠伸手撫向他火烙的紋痕。「在我眼中,你是一個帥哥。」
「你……」他心一驚,陡地將臉一轉。「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左家人……是沒有同情心的,你的笑話……不好……不好聽,換一……個。」天呀!她想她快暈了。
「你怎麼了?」聽到她愈來愈小的聲音,他關心地一問,騙了自己的心。
他綻出一多魅惑人心的笑容。「我想我要……暈倒了。」
話才一說完,她失去血色的小臉一放,鬆軟軟地被他堅硬的手臂一接,陷入黑夜的國度中。
「該死,真是麻煩。」
口說麻煩,冷心的他腰一彎,將昏迷不醒的左天綠抱入懷中,心口竟有一絲不暖意泛出,因此他抱得更緊,非常堅決地違背本意。
他救了一個女人,一個美麗得足以顛覆他世界的女人,心早恐懼中出現裂痕,慢慢有了溫度。
***
「她的情況如何?」
額頭纏繞白色的繃帶,雪白的背佈滿大小不一的擦傷、割傷,看在沈烈陽眼中竟是萬分地不捨,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的痛。
即使身上傷痕纍纍,卻絲毫折損不了他的美麗,除了臉色稍嫌虛白了些,她就像沉睡的林中精靈,清靈、空幻,帶著縹緲的薄翼……躺在他的大床上。
旖旎的綺色畫面令他胯下一緊,許久不曾有的衝動叫他微紅了臉,不自在地側過身,隱藏顯而易見的男人慾望問道。
王醫師專注在病人的傷,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勁,眉頭微蹙地縫合她手臂上一道七、八兝的切口。
待一切都處理完畢,他才緩緩地挺直酸硬的背,有些遲緩、譴責地回道:「這女孩傷得不輕,可見是從斜坡滾下所導致的石切痕跡,是不是你……嚇著了她?」
沈烈陽頓了一下,發出苦澀的笑聲。「我的鬼臉的確嚇人,難怪人會這麼想。」換作是他,大概也是這般猜測。
「難道不是你?」由他的表情,王醫師開始懷疑錯怪了人。
「狗兒發現她倒在溪邊的大石上,那時她就一身傷了。」一個令人矛盾的以外,沈烈陽也想不通。
「你……救了她?」王醫師的眼底有著不可思議。
「你認為呢?」
王醫師的詫異不是無理由的,他一直是沈家的專屬醫師,自從七年前大火奪去沈家十三條人命,慈悲和善心就不存在沈家。
王醫師很清楚沈烈陽對人的絕情,三年前有幾個大學生在林中迷了路向他求救,而他只是淡淡地一眄,轉身關上門,任由他們幾乎虛脫地死在門前的石階上。
要不是王醫師每月例行上門替他復檢火傷的復原進度,這幾條年輕生命恐怕已魂飛魄散,回天乏術。
因此他今日異常的舉動叫人費解,不由得引起王醫師一番臆測。
「你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至少在火災後數年內。」他不避諱地指出。
沈烈陽微微一黯。「心死的人不該有良心,你不用一再提醒我的確憾。」
「我不是指你臉上的傷,你不覺得不逃避太久了嗎?比你嚴重的人都敢走在眼光下,你的心並沒有死,只是暫時被困住而已。」
王醫師語重心長的說著,剛開始接他出院那日起,他知道再也無法恢復本來面目後,人就自怨自艾地自我放棄,避入無言世界裡。
要不是他尚有一份責任在身,只怕會更孤僻冷絕,連出院後的治療都不願意接受,從此喪失最基本的尊嚴。
「多說無益,她昏迷了快兩個小時,什麼時候才會清醒?」沈烈陽將心疼隱藏在最深暗的眼底。
「為了縫合傷口時無法避免的痛楚,我打了一劑麻醉針,應該快醒了才是。」他看不透沈烈陽灰澀的心。
「嗯!」他不置一語輕哼了一聲。
收拾好醫用器具,上了年紀的王醫師瞧瞧床上水漾的女孩,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一閃而逝。
「這娃兒好面熟。」
基於私心作祟,沈烈陽未將她先前透露的名字告知。「要注意些什麼?」
「呃!」王醫師投以怪異的一瞥,「藥要按時吃,傷口沾不得水,若有發燒是正常事,喂以紅包藥末即可。」
「不送了。」他故意遙眺窗外榛樹,克制不去盯那張美麗的臉孔。
王醫師對他的失禮早以習以為常,比起剛出院那幾年,他的自虐與狂暴行徑收斂了不少。
發生那見憾事,他的心裡也不好過,只能用耐心去開導那顆緊閉的心,功效雖不大,但已盡了力,一切就隨天意去安排吧!
也許她的出現是轉機,為他貧瘠的生命帶來一線曙光,注入新的活力,中心迎接美好的生命力。
醫者心軟,他憂心另一張失去笑容的童顏。
「盈盈還是害怕接觸陌生人?」
沈烈陽目光一肅。「心理治療師驅不走她記憶中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