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也等於死了。
攀上懸崖的練長文呼了一口氣:心驚膽顫地瞄了瞄底下的浪濤。「感謝醫學的進步,感謝我吧!我是你的再世恩人。」
喝!真高。
這要跌下去肯定粉身碎骨,屍骨難存。
他承認自己貪生怕死,還是站裡面一點比較安全,免得風一大沒站穩往下跌,他年老的父親就無人可奉養。
「恩人……」
「若沒有我接績父親的工作看管你,你不知死過幾百回了,理所當然要感謝特別為你專攻支氣管疾病的我。」本來他想當的是腦外科權威。
為了父親的一席話他改變志願,專心研究與氣喘有關的科目,並研發出預防藥物好克制氣喘的發生,實在功不可沒。
雖然沒有完全根治的方法,但是只要控制得宜,再發病的機會微乎其微,甚至會自動痊癒,他也算是做了件功德。
不過這是一種家族性遺傳病,父母的一方若有此病例,很有可能遺傳給下一代。
寒冬夜聲音沒有起伏的道:「我真希望你不曾救我。」救了他反而留在世上受苦。
「這是什麼話,還有人不想活的嗎?」幹麼,他辛苦的付出難道是自作多情?
他想死偏不讓他死,非要他活得像個人不可。
「如果你是我,你會發現活著是一件可笑的事。」天,很藍。
可是他看不見未來。
可惜他不是他,「可笑就可笑有什麼了不起,人不活著就永遠無法看見明天的美麗。」
「你以為我還會希望明天嗎?」他連今天都是一種浪費。
遠方的漁船載著什麼人,他們快樂嗎?
打一出生就沒笑過的寒冬夜不知道何謂快樂,他的世界向來只有爭吵和毀滅,永無止境的護罵及不被允許揭開的秘密。
黑暗籠罩他的心,他找不到一絲光明,像是深居地底不知陽光的溫暖,即使看見了陽光也會心生俱意,怕一伸手觸摸會被灼傷。
一個沒有定位的人怎去尋找明天,他甚至不曉得為何存在,帶他來世上的神祇肯定是他前世的仇人,特意要他經歷人世間的苦難,遍嘗苦果。
茫茫然,他手中捉住的是一陣虛無,不管張不張開都是空。
練長文皺起眉,「為什麼不能希望,你的心中沒有一絲絲未完成的遺憾?」因為不曾試過。
遺憾?
他的心波動了一下,隨即歸於平靜。
是的,他有個遺憾,可是今生是不可能如願,沒人能將冬天變成夏天,他需要一季夏天。
一個讓他感到溫暖的夏天。
「寒大少,我的寒大老闆,為了我的心臟著想,可不可以麻煩你後退幾步。」
練長文看得額頭直冒冷汗。
風越來越大了,站在逆風處的他危險重重,叫人怎麼能心不驚。
「你怕?」寒冬夜不退反進的站在懸崖邊緣,只要再往前踏一步,他的生命將永遠終止。
只是,他缺乏死的勇氣,所以他痛苦的活著。
「廢……廢話,有誰不怕死,求你別嚇我了,快回來。」小心呀!那是通往地獄的入口。
寒冬夜眼中恍似出現個小白點,快樂的尖叫著。「曾經有個十歲大的小女孩從我站立的地方跳下去。」
「天呀!陰魂不散,自殺可是會遭到天譴,你千萬不要學。」誰來急救他的心臟,他快窒息了。
當然他該修幾門心理學,探究病人心裡在想什麼,不要動不動驚嚇醫生,他的心臟沒想像的強,禁不起太大的刺激。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十七了,還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是從他所處的位置一躍而下,宛如一條美人魚。
「這女孩有病不成,幹麼跳海……」等等,他是不是遺漏了什麼訊息?「先生,你怎麼知道她沒死?」
寒冬夜的眼神變得黯淡,少了一絲人氣。
「算我多嘴的問了一句,你真的預立遺囑了嗎?」他不喜歡他的悲觀。
醫生都希望每一個病人長命百歲,健健康康地過每一天擁有希望的生活。
「卡萊兒夫人告訴你的。」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
他的管家。
「你真的把身後財產全留給一個叫夏天的女孩?」有點匪夷所思。
認識他不是三年、五年,若以他祖父那代算趄,起碼有三代人為寒家效力過,不論輩份論年代,他們少說認識三十年了。
可是他怎麼不知道有「夏天」這號人物存在,難不成他看到的是海中幻影,不可能有人由懸崖上跳下還能存活,除非是水妖海魅,不具人的生命。
「你也在我的遺產受益人之中。」帶不走的身外物留著也沒用。
微怔的練長文變了變臉色。「你不會以為我貪你那點財產吧?」
「你知道不只一點。」而是多得令人一生無憂,揮霍不盡。
「那又如何,我才不要你的死人錢,你給我好好活著別想要賴,你那堆難纏的家人自己應付別指望我。」他沒那麼偉大當清道夫。「不過呢,」他詭異的揚起賊笑。「有件事你一定很感興趣。」
望著逐漸消失的紅日,涼夜上了寒冬夜的心。「不會有任何事改變得了我的決定。」
「那可不一定,我將你遺囑的執行律師改了個人。」一個他絕對會吃驚的人。
練長文小心翼翼的靠近,將人拉離懸崖邊十步遠才肯安下心。
「無妨,我信得過你。」他是他少數信任的人。
練長文搭著他的肩以防他太激動。「那個律師是個女的。」
「嗯!」
「她今年二十七歲。」
「嗯!」
「她有個非常溫暖的名字。」
「嗯!」
「湊巧的是她曾經住過月牙灣。」看你還能不能鎮靜如常。
寒冬夜的眉沉了下去,不再發出單音。「是誰?」
「她叫——」練長文故意拖了個長音,慢條斯理的說起,「夏天。」
第二章
「天哪,這裡簡直是人間天堂,你當初怎麼會得離開?」
是呀!她也很懷疑身邊為什麼多了一隻聒噪的麻雀。
望著沒多大改變的老村落,垂掛的魚網飄來淡淡的魚腥味,新長的煙草抽出嫩葉,勤奮的老人家一葉葉的剝落,她彷彿瞧見月牙掉了三顆的外婆正抽著煙絲,怎麼也不肯戒掉的吞雲吐霧。
她有點不負責任的父母,在她剛出生不到兩個月大時,浪漫多情的母親為了理想飛到她夢想的城市學畫,將她留給外婆照顧不聞不問。
而殷實的父親則跑到北京拜師學藝,一心要將國畫發揚光大,根本無心理會襁褓中的女兒,逕自的苦練國畫忘記自己的責任。
她被遺忘了整整十年,直到兩人各自有所成就才回國,重新舉行了盛大婚禮,她才由私生女躍升為婚生女,是有史以來年紀最大的花童。
或許為了補償十年的隔離,兩人排命地討好她,買最昂貴的禮物取悅她,無時無刻不當她是洋娃娃般帶著,炫耀的任由人讚美他們養出一個漂亮又有氣質的女兒。
不過這情形僅限於一個夏天,她發現父母只是華麗的裝飾品可有可無,於是她選擇放棄。
要不是這座小島的教育只到高中,想升大學必須出島,不然她有可能老死在漢娜口中的人間天堂。
一晃眼她有十年沒回來了,外婆在島上的生活不知是否無恙,有了科技的昌明,人與人的距離明顯拉近,透過影像電話相互問候。
只是拉近了距離卻疏遠了親情,她由一開始一天一通電話到一個禮拜才打一次,到最後是一個月、兩個月地忘了聯絡。
恰然自得的外婆過得很快樂,她從不認為養女育兒是為了防老,無怨無尤地撫養兩代子孫讓她們高飛,而後歸於寧靜,享受與世無爭的晚年生活。
外婆是個豁達、睿智的人,她從她身上學到不少當一個人的開心。
活著就是一份希望,明天的燦爛將永遠存在。所以她活得很夏天,過得也很夏天,她是個喜歡夏天的夏天,在她的季節裡只有陽光而沒有失望,任何需要溫暖的生物都能依附夏天而活。
她是夏天。
「夏天,你能不能走慢些?我後腳跟都起水泡了,休息一下啦!」漢娜在心裡嘀咕,她是不是人呀!走了兩里路仍健步如飛。
「如果我的記憶沒騙人的話,再走半公里會有個咖啡屋,裡面賣的冰淇淋是世上最好吃的。」整個心都化在裡頭了。
童年的回憶一一浮現,歷歷在目彷彿昨天才發生過,當年髮長及腰的小女孩已長成幹練的都會女子,削薄的短髮微帶點波浪,像夏初的麥穗隨風飄揚。
「不會吧!還要再走半里,難道沒有巴士好搭?」她會先垮給她看。
「兩個小時一班,假使它的步調維持在我離開的那一年,那麼我們剛剛錯過它。」奇怪,她怎麼會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一直想笑。
時間像是為月牙灣停止了,只有月牙灣外的人繼續成長。
背著大包小包行李的漢娜已經開始後悔衝動的行為。「這是什麼鬼地方呀!你們都不用交通工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