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門口,一陣很重的藥水味和屍臭味撲鼻而來,她下意識地望向電梯……旁的樓梯。
果然,有個披白袍、綰起長髮的女幽靈正站在那裡整理占血的手套。
「菊花居的,你幹嗎大白天不上班跑來嚇人?不知情的人還份由你是殺人犯。」嘖!指縫間還滴下血呢!
好在她早餐沒吃,午餐省略,不然准吐了一地。
神情疲憊的言醉醉揉揉酸疼的筋骨。「忙了一夜,有七具屍體。」
「呼!這麼多呀!大家都活膩了嗎?為過於擁擠的台灣人口數字犧牲小我。」難怪她一身死人味。
「兩具從高樓墜落有他殺嫌疑,三具是車禍,四具是來不及逃生的火災死者,我看他們都想活下去。」驗屍報告是這麼寫的。
身為驗屍官必須保持專業理智,冷靜地分析刀下每具解剖的人體,查出身上的致命點,根據胃袋殘存的食物推斷死亡時間或在何處進食,有時僵硬程度及腐爛狀況,會因環境不同而影響警方的判斷力。
言醉醉熱愛自己的工作,相信死人也有申訴的權利,借由法醫的手。
七條生命在同一天隕落,她只有惋惜沒有同情,人終將走到這一步,他們不過是提早結束,用不著悲傷難過,天堂或地獄只在一線之隔。
「菊花居的,你說得好冷血,一整天看支離破碎、體無完膚的屍體,你不反胃嗎?」害她心情又壞了十分。
一想到那畫面,真讓人不舒服,她是朵含蓄的嬌柔芍葯呀!
「你鎮日譜風花雪月的情歌不煩嗎?腐壞人心的靡靡之音。」她微笑地脫下白袍橫放在手臂上。
常弄歡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大家愛聽嘛!混口飯吃吃。」
她算是誤人歧途,學理工的半途叛變,利用唱片公司向外召募好歌好詞時插了一腳,從此踏入這行,在升大三時轉系,跌破眾人眼鏡地攻讀沒啥出路的中文系。
不是她有文學素養或偏好中華文化,而是為了作詞順利,中國文字之優美很難在一時半刻消化,需要加以融入好為己所用。
不食人間煙火只有小說才有,為求三餐溫飽她是孤注一擲,為自己開創一番事業藍圖。
到如今都好些年過去,當時所學的詩詞造詣全化成一首首暢銷歌的原動力,可見她是深具遠見的人物,除了走紅未計算在她的平凡生活之中。
不愛出風頭不犯法吧!她就是喜歡沒沒無聞,儘管一首歌叫價到近百萬的酬金,她仍維持一月一首的基本量,以不累死自己為原則。
「你又完成了一首曲子?」看她反常地要出門,法醫身份的言醉醉依常理推斷。
「拜託,別當我是你的屍體解剖,本人沒興趣上解剖台。」她揉揉手,一副飢餓難耐的模樣。
言醉醉拿出一張五百元鈔票。「回來時幫我帶一份簡餐,死人沒辦法為自己解剖。」
死因是疲勞過度和餓死。
「哇塞!菊花居的,你太過分了吧!當我是送貨員還是快遞小妹,我還巴望你能勤勞些呢!」這是她願意停下來攀交情的原因。
但是,顯然對方也有同樣的想法,不然鮮少交談的兩人哪肯多說一句話,早就擦身而過了。
「小姐,平時不運動容易腦中風造成下半身不遂,你該勤快些。」言下之意是要她多「運動」。
「姓言的醉人,你在詛咒我不幸嗎?」眉一豎,堆積的火氣眼見就要爆發。
「不,我在盡一位好鄰居的責任提醒你健康的重要,畢竟我具有醫生資格。」看診拿藥不成問題。
與其在醫院看遍生、老、病、死,她寧可直接面對死亡,情緒上的起伏才不致無法控制,她討厭失控。
常弄歡大眼一睜地瞪向她。「請記住你是一位死人醫生好嗎?我還活著。」
這女人真可怕,好意思提起自己的身份,只為一頓早午晚三聲並一餐的簡餐。
「活人死人都是人,器官構造完全一致,若你出了事我會做最完善的檢查,讓你走得無窒礙。」活人比死人難纏,而且會反駁她的話。
「呸呸呸!心領了,等你冷冰冰地躺在太平間,我會帶你最愛的天人菊會上香。」她朝地上吐了三口口水。
言醉醉虛弱地一笑。「看你生龍活虎十分有朝氣,不介意幫垂死之人盡最後一點心意吧!」
「去你的,少在我面前裝病號,連續三年獲得警界頒發的武術教練勳章,你連叫疼的權利都沒有。」所以也不必「哭夭」。
「學音樂的人就屬你心腸最硬,難怪治安會敗壞。」她借題發揮地發發牢騷。
常弄歡無情地嘿嘿兩聲。「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是市儈的音樂人,不夠清高不構成犯罪的動機吧!」譬如掐斷她脖子,或是挖掉那雙璨如星子的韶翳水眸。
「遠親不如近鄰,看來這句話要改寫了。」想想她有多久沒進食了。
忙了好些天不得閒,先是一群械鬥致死的青少年,後是翻船溺斃的遊客,幾具遭瘋狂掃射的路人,還有跌下山谷身亡的外地人,三天下來她最少碰了二十七具屍體。
醫學院畢業的准醫生大都嚮往大醫院的名額,因此法醫室的人手嚴重短缺,有時她才一沾上床就傳來警局的急召,連著幾天不眠不休地勘驗受害者遺體,以免屍體放置過久而錯失最佳破案時機。
驗屍不一定在太平間或法醫室,通常翻山越嶺是常有的事,有時間就得趕緊往胃裡塞點東西省得血糖過低,管他眼前擺了幾具屍體,司空見慣地在一堆「肉」面前吃起來,也絲毫不受任何影響。
但是這些天真的太忙了,她記得吃了火腿三明治,喝了兩杯紅茶,一杯五米濃湯,似乎還吞下一根冷掉的熱狗,再來就是白開水。
縱使是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鳥食般短少的食物,她是餓得受不了才在驗完屍的回程要求同事順路送她回家,打算泡個加蛋的面補充養份。
既然有鄰居要出門覓食,順手並不過分,反正只是一份食物嘛!偏遇上小裡小氣的神經女。
「認命就好,小菊花,求人不如求己,鄰居是用來感受人情悲涼的!」常弄歡冷冷地送上一記薄情。
「什麼人情悲涼?」
下來借醋的靜客方靜湖自電梯裡走了出來,忽地插上一句。
「荷花居的,你來得正好,我手頭剛完成一首曲子,借用你那台白色大鋼琴配配背景音樂。」得來全不費功夫,省得她去找人。
秀氣的淡眉微微一皺。「我是住十二樓的荷花居,但不是姓荷名花居。」
「一樣啦!名字和門牌號碼差不多,我能記得住就該偷笑了。」人名難記,記花名較容易。
她們親愛的房東特地在人門口的一樓正廳懸掛了「十二客花圖」,進進出出的房客很難不去注意那以各種形態展露風華的花姿。
儘管不喜外出,但是只要在樓下起居室走動,不管任何角度就會很自然地抬頭一望,美不勝收的古畫便躍人眸中。
這幢出租大廈一共有十三樓,一樓是會客室和交誼廳,平常備而不用,一些高科技儀器猶如棄婦孤兒地閒置一旁,每戶一台的電腦排排列在桌上,要不是有電腦控制的機器手臂時時擦拂,恐怕已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頂樓加蓋了一座空中花園,裡面植滿了十二種花卉,一年四季不謝常年盛放。
牡丹嬌艷,芍葯含羞,蘭花幽靜,薔薇野艷,菊花淡雅,桂花清香,茉莉溫柔,瑞香百里傳情,梅花飄潔,茶花動人,一朵朵荷花水中棲,一縷丁香暗自嫵媚,巧妙地融合在一方天地各自爭艷。
一切的培育工作落不到她們頭上,完全科技化的大廈會自行管理植物的生長。
若非住戶們拒絕,她們日常所需皆可輸人電腦排定,包括洗衣、整理家務和料理食物,外加一位人形外表的機器女傭任其使喚。
大廈的主人具有高超的科技眼光,投注無數的心力只為成就年少時期的夢想,不惜以微薄房租吸收擁有花魂的年輕女子聚集於此,簡直讓躋身富家行列的有錢人氣白了臉,千萬鈔票居然一屋難求。
花中之仙,百花之王,群花之首,十二位花神各領風騷統御花的世界,十二客花圖便是花神的化身,躍身畫中流傳千古。
「靜湖,你最好離芍葯居的女人遠一點,小心她壓搾你。」達不到目的的言醉醉手一擺,朝摟梯間上樓。
壞心的菊花,臨走前還丟顆石頭讓她頭痛。「荷花居的,你別聽死人醫生的瘋話,她在嫉妒我們有音樂細胞。」
低低的笑聲由上傳下,使得三樓的兩人受了傳染,不約而同地輕笑出聲,她們真像人民公社互相批鬥,不問原因。
鄰居嘛!和氣生財,有緣才能千里來相聚,偶爾鬥鬥嘴是樂趣不傷和氣。
人若合,天地平,花開齊香。
※※※
「老闆,一杯不加冰塊的珍珠奶茶。」天氣真熱呀!熱得她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