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她已經死了,還有什麼不能放下。
在黑暗中,有抹小小的白影往來時路走去,如清幽的女音所言,她真的很累,腳好酸,肩膀僵硬得像是扛了千擔的負荷。
如同被催眠般,她搖搖晃晃地走著,眼前出現一點光球,引導著她走向另一道光明的門。「你來了。」
先是不適應的用手遮住光線,漸漸地一股花香味襲人心脾,藍秋灩看清楚說話者的臉孔。
「是你。」
「對,是我。」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難道你也死了?」火,燒得她好痛。
「不,我是來救贖你。」
「救贖?」她聽見粗嘎的笑聲,赫然發現那出自自己的口中。
「不要懷疑,你的聲音啞了,火的力量奪走你甜美的嗓音。」
頓時茫然和心酸浮上她的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她覺得好空虛,週遭的一切不再值得留戀,她想跳脫這一團迷亂。
「為自己架設立場是件愚蠢的事,你母親需要你的扶持。」
「媽——」藍秋灩悲從中來,想回去看母親最後一眼。「我太不孝了。」
「你還有機會挽回。」
「真的嗎?」一抹希望之光洗滌她眼中的污色,還以清明。
「來,跟著我走。」
一前一後兩道白影,路似乎變得寬敞,四周有著若隱若現的影像,她看見現代化的建築,一幢美輪美奐的公司……呃,不是,應該是醫院吧!穿過一層層的天花板,她來到一間無菌病房,一個分辨不出容貌的焦黑身軀靜靜橫陳。
氧氣罩裡的微弱白霧是她仍活著的依據,腦波劃出的訊號斷斷續續。
「這是我嗎?」天呀!好醜。
「活著就是希望,美不是膚淺的外觀,而是來自你內心的良善。
「我曾經恨到想殺你,這樣邪惡不堪的人還能稱之善嗎?」藍秋灩自覺污濁。
「心魔產自人心的不滿,他利用你的憤怒和恨意作惡,只要你勇於面對自己的心,魔將消退,現出你原本的純善。
「我能嗎?」她審視自己的心。
「告訴我,你想活下去嗎?」
「我想。」她要活下去,還有很多事她都未來得及做。「很好,閉上眼睛。」
藍秋灩順從的闔上眼。
「現在你回溯過往,把生命中的美留下,去除記憶中的醜陋,你是個快樂無憂的女孩。」
一幕幕往事如潮水般湧來,她的美麗新衣服,一個會笑的芭比娃娃,第一次牽著媽媽的手上幼稚園,和隔壁小花偷採校工伯伯的番茄。
第一次收到情書的喜悅,第一次來經的驚慌,第一次上台領獎,第一次偷看限制級的影片,第一次嘗試和男同學接吻……
無數的第一次,有酸有甜有羞澀,美好得令她發噱,原來她也曾經快樂過。
至於生命中的其他段落,她怎麼想也湊不出個完整性,只知心很開闊,一片的天藍色。
很青,很靛,像要飛起來歡唱的顏色。
「好了,你的心乾淨了,可以張開眼睛。」微微地眨動眼皮,藍秋灩緩緩掀開眼,白色的天花板近在頭頂。「歡迎回來,藍秋灩。」
她想開口說話卻礙著有東西罩著,她伸手扯掉氧氣罩,視線驀然盯著潔白無瑕的手。
「喜歡新生的自己嗎?」
她硬咽的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胡蝶呀!你不認識我了嗎?」
玻璃窗外貼著一群驚愕不已的男女,他們揉揉眼睛望著恍若奇跡的一幕——
一個不見傷痕的藍秋灩裸身下床,跪在空無一物的牆壁前流著淚,笑著磕了三個頭。
第十章
這是另一場審判。
屬於衛家人的私人審判,對象是一隻閒逸自在的蝴蝶,在衛家大宅的客廳。
「呃,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胡蝶笑得無邪。「你們什麼話都沒問,要我寫部萬言自白書嗎?」
說來好笑,是他們「邀請」她來閒聊,怎麼好似研究稀有物種地緊盯不放,做出隨時想逃的動作?
蝴蝶是生物界最無害的昆蟲,它只散播美麗與舞姿供世人欣賞,與世無爭地優遊花叢間,單純的採蜜、嬉戲,不逞兇鬥惡。
有何好防懼,又不是食人吸精的狐妖,她不過是只小小蝴蝶。
「你是人嗎?」
「有手有腳,有人的形體,你認為我哪一點不像人?」她幻化得很成功。
深思的衛玉章撫摸著下巴道:「你有太多不為人知的一面,我看不透你。」
「你只是一個凡人,不具備上天賜予的特別能力,怎有辦法看透一個人。」無知使人自大。
「告訴我,你又是什麼人,或者說不是人?」
他的態度高傲不群,令人起反抗之心。
「你有何資格要求我吐實?想當審判者還不夠格,市儈氣太濃。」
「你……就憑我是衛森的父親,就憑你想嫁給他。」氣惱的衛玉章口氣一沖的回答。
驀然,胡蝶輕笑地搖搖頭。
「我幾時說要嫁他來著,森沒告訴你我要回蝴蝶谷隱居嗎?」蝴蝶適合山野,她住不慣城市。
梅兒和黃蜂還等著她回谷主婚,一年一度的百花節即將展開,身為蝴蝶谷的主人,她有義務克盡招待之責,迎接散居世界各地的好友們。
人蝶相戀本是天地不容,他們能在一起已是上蒼的恩厚,她不敢多求。
婚姻更是想都沒想過的事,那是個貪字。
「你要回蝴蝶谷,那我兒子呢?」何玲緊張萬分地握住丈夫的手一問。
「你該去問他,我從不為別人的生命下定論。」情長情短不在於時間、距離。
胡蝶淡然處之的態度顯然激怒了衛家夫婦。
「我絕不會同意森兒和你在一起,你是個怪物。」
怪物。
經歷了數個朝代,頭一回聽見有人指著她鼻頭大罵怪物,這倒有趣了。
「如果你們認為能左右他的決定,我歡迎你們去嘗試。」自個兒子的脾性還不解嗎?
失敗的父母。
「你在威脅我們?」老臉有些掛不住的衛玉章以冷眼瞪視。
「一大把年歲了還這麼天真,我有心威脅,你們還坐得安穩嗎?」愈老愈糊塗了。
何玲氣息不穩地低喊。「你根本是用妖法控制了森兒,叫他迷戀你迷得不可自拔,連父母都不要了。」
「愚婦,不屑尊之。」
一揚手,胡蝶倏地起身要離去,她難得擺出嚴厲的神情對人。
修行千年的歲月,她從不用法術傷人,自律甚嚴地以行善來化劫解厄,救助無數的生靈,淨化茫然無依的幽魂回歸太元。
無知並不表示不可以尊重,她最恨愚昧之輩扭曲她的品格,這是一種嚴重的指控。
「你想去哪裡,我話還沒說完。」
「可憎之面,我見之可怖。」人有人格,蝶有蝶志,道路不同。
「你……你說我長得可怕?」氣得發抖的何玲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是心可憎,你浪費我的時間。」一說完,她轉身要走。
「站住,你……」
何玲頓時說不出話來,一對美麗璀璨的七綵鳳尾翅在胡蝶背後展開,美得叫人窒息。
衛玉章也怔愕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瞠大眼望著人間少見的美景。
「蝶兒,你想飛到哪去?」
懊惱的神色一現,胡蝶迅速把迷咒般的彩翼收起,她本意是想讓那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開開眼界,沒想到先出狀況的反而是自己。
他不是去香港了,怎麼香港的距離如此短,不到幾個小時又飛回台灣?
「何必收斂你的聖潔光華,我已經看得一清二楚。」看她如何狡辯。
「你在夢遊。」
衛森輕笑地將胡蝶抱滿懷,順勢在她額上落下親密一吻。「你屬泥鰍嗎?老是滑手。」
「你的時間遭濃縮了嗎?我以為你說三天後才回來。」她有種受騙的感覺。
「我是呀!不過臨上飛機前接到一通很重要的電話,到三芝幫你接位老朋友。」
三芝?!
衛家兩夫妻不約而同的互視,心中想起獨居老家的長者。
「你在捉弄我嗎?」她確定沒有朋友住三芝,三峽倒有幾個。
「爺爺,蝶兒不相信你是她的朋友。」衛森爽朗的一笑,前門口一喊。
隨即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先生拄著枴杖進來,一身的清爽,可見精心打扮過,稀疏的銀絲往一旁梳攏,覆蓋半禿的頭頂。
見到多年不曾出門的父親,衛玉章和何玲連忙一人一邊地上前攙扶。
「爸,你怎麼肯出門?」
老先生手一揮,要兒子媳婦退到一旁別插口。
「蝶姐,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吧?」
蝶姐?!衛家夫妻一驚地在心底納悶。
「你是……」胡蝶遍尋記憶中的印象,很難和一張風乾的老臉搭得上。
「六十年前,小犬就是由你接生,妻子妹仔是你看著長大嫁人的。」歲月催人老,而她依舊年輕如昔。
阿妹的丈夫。……「你是小抓子?」
「呵呵呵!好懷念的小名,除了蝶姐還沒人這樣喚我。」老先生笑露一口平整的假牙。
「是好久不見,你都老了。」胡蝶感慨地撫撫他滿佈皺紋的臉。
記憶拉到許久以前,本名非常文藝的衛君懷是個十足野孩子,老是見他一下子抓蟬抓小鳥,一下子抓魚抓蝦,手中一定抓著某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