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事?他……沒死?
高高提起的一顆心落定後,程天藍忽地笑了,低啞的笑聲淒楚、黯然,教人不忍卒聞。她展開衣袖,擋住自己的眼,纖瘦的肩膀輕輕起伏。
望著她激動的模樣,溫亦凡心一牽,胸膛驀地漫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柔情,他歎息一聲,展臂攬她入懷。
「好了,沒事了。你跟他都沒事了,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一面說,一面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像哄著一個擔驚受怕的小女孩。
她沒回應,靜靜依偎著他,由著他撫慰自己。
這一刻,她不再是個張揚著利銳尖刺的女人,只是一個需要人好好疼惜的小女孩。
她看來很苦,穿著病服的身子骨瘦得讓人心驚,一張蒼白的臉也憔悴得讓人難受。
「你很……瞧不起我吧?」模糊的語聲逸出她的唇。
他不語,輕輕推開她,定定凝望她,那慘白而黯淡的面容浮漾著某種自嘲,眸底彷彿微蘊波光。
「你認為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吧?」
「……」
「你以為我嫁給魏俊豪只是貪圖他的財富,覬覦他的遺產吧?」
他默然,良久,才低聲道:「我看得出,你並不愛那個男人。」
她等著他繼續,繼續凌厲的指責,繼續刺傷她逐漸趨於柔軟的外殼。
可他卻沒繼續,只是看著她,瞳眸滾過某種類似心痛的暗影。
她的心忽地重重一扯,「沒錯,我根本不愛他,我嫁給他只是為了得到自由而已。」
「自由?」他蹙眉。
「是。用短短幾年的時間換來一生的自由。」她說,眼神飄忽。
他瞪視她,「你的意思是因為他老了,很快就會死,所以只要再過幾年,你就解脫了嗎?」
慍怒的言語驚怔了她,愕然揚眸。
「你說話啊,天藍,解釋你這『自由』的定義是什麼。」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鬱,她覺得自己胸膛的溫度似乎也跟著凝結。
他果然是瞧不起她的,他一定認為她嫁給魏俊豪是為了圖謀對方的財產,在他心中,她是個心如蛇蠍的女人。
她曾經為梁風鈴利用他的感情感到不悅,可她自己不也同樣利用了魏俊豪?
都一樣的。也許女人就是這樣,為了真正想要的她們可以不惜一切──包括男人,包括自己。
女人是可怕的,尤其是她……
她閉了閉眸,「你走吧,溫醫生。」
「天藍……」
「你走吧。遠遠地離開我。我已經是個結了婚的女人了,不值得你再對我有什麼幻想與留戀。」
清淡的言語令溫亦凡一震,猛然起身,近乎狼狽地瞧著她。
她別過頭不肯看他,尖削的下頷倔強地揚起,薄唇緊緊抿著。「謝謝你來看我,溫醫生。」清冷的嗓音切割著他,「我想休息了,請你離開。」
他點點頭,試著命令自己轉身,可不知怎地,就是無法毅然邁開步履離去。
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無法棄她不顧?在瞪著她冰淡冷漠的神情時,他竟有種想緊緊擁抱她的衝動。
「……我走了。」
「嗯。」低啞的回應,蕩進他耳裡,像是寂寞的回音。
他咬牙,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時,門扉外忽地傳來一陣悶響,跟著,一個男人蹣跚闖入。
「天藍,天藍,你沒事吧?」是魏俊豪,拖著腿一拐一拐地走進,「你還好吧?你──」
激動的嗓音驀地消逸,他瞪大眼,直直瞪著半躺在病床上的程天藍。
那眼神是震驚的,就彷彿在朗朗夏日忽然遭受落雷襲擊,牽連面部肌肉亦跟著抽搐不已。
溫亦凡不解地望著他奇異的表情,「魏先生,你沒事吧?」
後者一動不動。
「魏先生?」他試著拍他肩膀,「你還好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啊。我……沒事。」魏俊豪終於應道,聽得出語氣勉強。
「既然沒事,那我先出去了,你們好好聊聊……」
「不,醫生。」魏俊豪忽地用力扯住他的衣袖,「求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床上的……床上的女人真的是天藍嗎?」
「嗄?」莫名其妙的問題令溫亦凡一怔,不覺瞥了程天藍一眼。後者的神情同樣是微微訝異的。「為什麼這樣問?魏先生,」他小心翼翼地盯著老人,「你認不出程小姐嗎?」難道因為車禍腦子撞糊塗了?
「我當然認得出!可她不是天藍!」魏俊豪理直氣壯地說。
「為什麼你認為不是?」
「因為……因為天藍不像她這麼醜!」老人驀地轉頭,伸手激烈地指向程天藍,「你看看她,一張臉白得跟鬼一樣,身材跟飛機場差不多,跟天藍哪裡像了?」
「也許因為剛動過手術,所以她看來憔悴了些,不過她確實是天藍沒錯。」
「她真是天藍?」老人不敢相信。
「我是。」清冷的嗓音回應他。
他愕然,連連後退好幾步。「你是天藍?真的是?」
「是。」
「可是……不可能啊!天藍她……很美很美的,絕對不像你這樣,你根本……根本就是個發育不良的醜小鴨!」魏俊豪哇哇怪叫,一副受了莫大打擊的模樣。
「魏先生!」聽聞他刻薄的評語,溫亦凡忍不住皺眉。
可當事人卻若無其事,靜靜望著老人,唇角忽地翻揚某種詭譎弧度。「你感覺上當了嗎?」她淡淡地問,「後悔娶我了嗎?」
「後悔?」魏俊豪一愣,跟著猛力點頭,「對對!我後悔了,我之前肯定是瞎了眼,不然就是你這個女人對我下了什麼蠱,否則我怎麼可能看上你?怎麼可能?」他一頓,眼眸綻出某種妖異紅光,臉色卻灰暗破敗,對比下來讓人有種噁心的感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連續狂喊幾聲後,他忽地跌跌撞撞奪門而出。
留下驚愕無倫的溫亦凡,以及平靜淡然的程天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啞聲問。
她沒有回答,垂下墨密的羽睫,右手悄然觸上掛在胸前的煉墜。好一會兒,她忽地笑了,笑得那麼狂放,那麼放縱,那麼帶著難以言喻的嘲諷與心傷。
原來,失去「維納斯之心」的她什麼也不是。
原來,失去了金星女神賜予她的魅力,她對男人而言,只是個平淡無奇的醜女。
原來他們終究不是愛她,他們愛的,只是虛幻的表相。
沒有了美,她也失去了愛。
這極端諷刺又令人憤慨的一切啊!這所謂的愛與美!
從今以後,她再也不被這些束縛了。她解脫了,得到自由了。愛與美,執戀與死亡,這些都與她無關了。
眼睫一揚,傷感卻倔氣地迎向面前的男人──
他也一樣。
從今以後,他也與她無關了。
第七章
她得到了「公主的願望」,因而擺脫了愛與死。
因緣際會換了一顆健康的心,接著失去了男人們莫名的愛慕。現在他們見到她不再有如蒼蠅見了蜜糖,只當她是個性情古怪的平凡女子。
她臉色蒼白,神容憔悴,身材瘦削,偏又習慣離人群遠遠地,遺世獨立。
誰也不會再對她感興趣了,就連魏俊豪也聲稱兩人最後並沒來得及在結婚證書上簽字,因此婚姻無效。
她自由了,真真正正自由了。
仰起頭,閉上眸,她讓清涼的微風拂向自己,捲起發綹,撩起衣袂。
原來自由是這樣的滋味,原來不再被男人情慾的枷鎖桎桔是這樣的恣意。太棒了。
她微笑,笑痕清淺,卻瀲灩澄明。
她自由了。
自由的滋味如此美好,如此暢意,可在恣情任性的愉快中,仍免不了遺憾。
她逃開了死亡,掙脫了慾望,卻也失去了他。
她失去了溫亦凡。
當男人們不再為她所動時,當魏俊豪急切地宣佈婚姻無效時,她就明白,她也會同時失去他的愛慕。
現在的他,不會再被她迷惑了,現在的他,終於可以專心而無愧地繼續愛著未婚妻了。
現在的他,不會魅惑於她,也不會因她而死。
完完全全和她無所牽扯了……
「姊姊,你在做什麼?」軟軟的童音忽而揚起。
她一怔。
是個小女孩,梳著兩條長長的髮辮,黑亮的眼瞳大而有神。
一個很清秀的小女孩,可身上那微微發皺的藍色衣服卻顯示她也是個住院的病人。
「姊姊,你一個人在這裡發呆好久了,這裡有什麼好看的嗎?」說著,小女孩好奇地湊上前,小手扶住屋頂水泥圍欄,探出上半身往下看。
她不禁有些為她緊張,伸手拉住她的衣領,「小心點。」
小女孩跟著轉過身子,「姊姊喜歡站在高高的地方往下看嗎?」
「……嗯。」
「為什麼?」
「因為感覺很好。」
「感覺很好?」小女孩眨眨眼,「為什麼?」
「因為……」是啊,為什麼呢?程天藍一怔,好半晌,才輕輕回應,「大概是因為這裡離所有的地方都很遠吧。」
「嗄?」小女孩更迷惑了。
她淡淡笑了,神情卻有些恍惚,「因為這裡高高的,所有的人和東西看起來都那麼小,小得好像離我很遠很遠。」所以她很安全,因為一切都離她如此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