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聽著母親彷彿墜入遙遠時空、漫長而恍惚的敘述,一顆小小的心逐漸揪緊。
原來那個在去年因酒醉車禍而去世、每回喝醉酒總會痛打他們兄弟倆的酒鬼父親不是他真正的父親,他父親另有其人。
他在美國,在舊金山,是母親真正愛戀一生的男人。
原來他的父親是中國人,怪不得母親堅持偷偷送他到附近的一個中國人家裡學中國話。
「我爸爸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很高大、英挺,氣度不凡,是難得一見的偉岸男子。」
他是英雄……小男孩驀地領悟了,小小的心靈漫開無限希望與幻想。
他親生父親是英雄,不是一無是處的醉鬼,他是白馬騎士,是可以為他和母親斬妖屠龍,為他們帶來幸福的男人。
他是英雄,一定是!
還未見到那個只聞其名的親生父親,男孩一顆心已對他充滿了嚮往,他一直固執地相信,相信那個男人一定是能解救他們母子脫離苦海的英雄好漢。
可當船終於在美國西岸靠岸時,小男孩心中狂熾燃燒的希望火苗已滅了一大半,因為他的母親,他可憐而虛弱的母親已不堪這一路的悲慘折磨,病逝於骯髒污穢的船艙。
而當他堅強著脆弱的身心在舊金山華埠打聽據母親說是他親生父親的大名時,火苗便燃盡了,只餘一堆死灰。
他的父親不是英雄,他是欺壓華埠華人的黑幫頭目,他是那個舊金山華埠的百姓們提起時,總要沉下一張面容的萬惡黑幫──龍門的最高首領。
他們叫他「龍主」。
他的父親──楚南軍,只是一個無惡不做的黑幫龍主,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人物!
※ ※ ※
可是他最終還是認了親生父親。
午夜夢迴,當楚行飛從遊民收容所簡陋的通鋪醒來時,他輕扯嘴角,愕然自己竟會夢見這早該從記憶中淡去的陳年往事。
他竟夢見了十歲那年,剛從愛爾蘭偷渡到美國西岸,千里尋父的往事。
當時的他,因為不願服氣心中對親生父親的遐想只是一場幻夢,寧可一個人在混亂骯髒的華埠街頭討生活,也不願去認自己的親生父親。
當個人人喊打的街頭小流浪鬼,也比當個雖然人人表面上敬畏臣服、心底卻暗自咒罵的黑幫少爺強。他不願去依附那樣的父親,不願相信本來應該是熱情正義的英雄父親其實是個殘暴冷酷的黑幫頭子。
這樣的父親不比一個蒼白墮落的醉鬼強!
楚行飛承認,他小時候性子確實是挺倔的,要不是那天為了解救同父異母的妹妹楚天兒免於危難,他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與楚南軍碰頭。
但命運之神卻像有意捉弄他們父子倆,他們還是在意外中照面了,而楚南軍一眼就認出他是自己在愛爾蘭留下的私生子。
他終究還是認了自己的父親,乖乖地隨他回到龍門,之後也一直依順父親對他的各種安排──教育、接班訓練,甚至婚姻……
一念及此,楚行飛漂亮的嘴唇一抿。
他並不是如表面上那麼溫順的,接受父親的一切安排也不代表他認同龍門的所做所為。
他只是在等待機會,等一個親手摧毀龍門的機會──既然是他的親生父親一手創建了這個凌虐百姓的萬惡組織,就由他這個私生子毀去這樣的組織吧,以贖父親的罪愆。
這不也算是一種報答養育之恩的方式?只是他沒想到這樣的養育之恩最後竟差點要他償付自己的生命──雖然他終究逃過了一死,但仍然被剝奪了兩年的自由,兩年的自尊。
楚行飛笑了,笑聲沙啞輕微,卻蘊著濃濃的嘲諷。
他翻身下床,雖然天色才濛濛亮,雖然通鋪上其他遊民們依舊睡得深沉,他卻已了無倦意,只想起身走出戶外,讓夏季清晨的沁涼空氣洗淨他一身罪惡塵埃。
當他就著一盆淺淺清水洗臉時,晶瑩的水面反照出的是一張清秀俊逸的臉孔。
在離開加州後不久,他便刮去了面上的鬍鬚,並且設法在一條溪邊洗淨自己骯髒的身軀,以及一身同樣污穢破舊的衣衫。
還原整潔外表後,他發現自己比較容易在路上招到便車了,人們不再懷疑他是剛剛從獄中脫逃的罪犯,只以為他是個遭受失業之苦,準備動身到異鄉謀求溫飽的可憐男人。
他們看他的眼神少了恐懼和厭惡,卻多了同情,還有,彷彿是一點點輕蔑與自得……
楚行飛絲毫不介意。這些人要同情他也好,輕蔑他也罷,他都不在乎。現在的他只求一份工作,三餐溫飽,能夠恣意呼吸得來不易的自由空氣。
可他沒想到,即使是這樣淡泊的願望也因為他曾經入獄的身份成了最奢求的夢想。
沒有任何僱主肯信任他,在看著他的簡歷時,即使他儀容再整潔,他們看到的也只是一個無惡不做的罪犯而已。
他們趕他離開,就像趕走某種最令人厭惡的害蟲似的。
而當其中有一位僱主無意間得知他竟曾被控謀殺,那滿面驚慌、又倉皇又恐懼的神情幾乎令楚行飛放棄了尋找工作的念頭。
那名照理說也是見過世面的大老闆,一面顫聲喃喃著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一面怯懦地瞥向他,驚恐的眼神明明就是哀求他千萬別動粗,平靜地離去。
他立即轉身離去,頭也不回,並且從此以後放棄在辦公大樓謀求白領階級的工作。
現在的他,只適合從事那些平常人瞧不起的低下工作,因為只有在應徵這樣的工作時,那些人可以不在乎他的過去。
一路打工求職,他終於輾轉來到了紐約,可即使到了這座生機蓬勃的大城市,他仍然擺脫不了淪為流浪漢的命運。
曾經在美國西岸呼風喚雨的龍門少主如今淪落成東岸街頭一名不起眼的流浪漢,說出來誰會相信?
也算是個傳奇了。
說不定以後他可以用這樣的傳奇寫個自傳來賺錢?他嘲諷地想,唇角跟著牽起似笑非笑的漂亮弧度。
可笑的想法,但也並非不可能,只要他有辦法東山再起的話──只要他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名利地位雙收,哪個出版商不會捧著條件優渥的合約等著要簽下他的自傳?
曾經入獄的龍門少主再度掀起漫天風雲,怕是怎樣沒有商業嗅覺的人也嗅得出這股濃烈的銅臭味吧。
隨手以衣袖擦拭沾染水珠的臉龐後,楚行飛仰起臉龐,瞇起藍眸,任仲夏燦爛陽光在他俊逸的臉龐折射出數道震撼人心的彩虹。
他們擊不倒他的,不論是那些因為他曾經入獄、就對他避之唯恐不及,連個工作機會都不肯給他的勢利僱主,或總是冷著一對白眼、從來不曾將他瞧入眼裡的紐約客。
他們擊不倒他的,總有一天他會東山再起,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有自信,遲早有一天他會寫下屬於自己的傳奇。
※ ※ ※
紐約下曼哈坦(LowerManhattan)
加長型的白色勞斯萊斯輕柔而優雅地滑過港邊深灰色的柏油馬路,卻在一個彎角不小心遭空中落下的鴿屎襲擊,高貴潔白的身子頓時顯得有些狼狽,她懊惱地駐足街頭,等待穿著黑色制服的司機為她拭去這難堪的污穢。
但在因步入中年動作顯得稍微遲緩的司機還來不及下車時,路邊一個身形纖瘦卻精幹的黑髮男子已敏捷地靠過來,右手一陣揮動,濕潤的白色抹布迅速抹去勞斯萊斯身上的污點,跟著噴上蠟油,又是一陣用力擦拭。
當司機黑著一張臉下車時,黑髮男子早已將蒙塵的勞斯萊斯打理得乾乾淨淨。
「你做什麼?」司機粗聲粗氣地問,對黑髮男子的自作主張顯得相當生氣。
對他的憤怒黑髮男子不以為意,「打蠟。」
「誰讓你這麼做了?」司機皺眉,盛氣凌人地瞪他,「你們這些街頭流浪漢就是這樣,想乘機敲竹槓嗎?」
「我只是想取得我應得的報酬。」黑髮男子淡淡地說,依舊細心地擦拭著微微起霧的透明玻璃窗,沒注意到窗內一名白衣女子正愣愣地注視著他的動作。
「不要做了!」見到車窗內女子的表情,司機語音頓時拉高,雙手開始粗魯地扯著男子的手臂,「你會嚇著我們家小姐!」
黑髮男子不理會他,逕自抹去窗上最後一塊污點才轉身,「一塊美金。」他簡潔地說道,假裝沒看見司機在認清他俊美異常的臉孔後倒抽一口氣的震驚神情。
好一會兒,司機才從茫然的震驚中收回心神,彷彿為自己的失神感到懊惱似的,他兩道灰色眉毛攢得更緊,「你這自以為是的傢伙!我一毛錢也不會給你。」他尖刻地宣佈。
「一塊美金。」男子依然只有這麼一句。
「你們這些狗娘養的簡直莫名其妙!」司機詛咒著,「像一群蒼蠅似的,趕都趕不走,誰要你們來替我們清理車子了?這是勞斯萊斯啊,不是你們這些手腳骯髒的人碰得起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