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愛著君庭?」
「一個女人若不是深愛著一個男人,又怎會甘願成為永遠為他收拾一切的母親呢?」他澀澀地道,神色微微黯淡。
她掩落墨睫,默然不語。
※※※
沒錯,她原來是愛他的,真的愛他。
她愛他如一個孩子,一個最可愛、最讓人心疼的小男孩,她要自己好好地待他、寵他,好好地照顧他。
是的,她的確愛他,她愛他如子。
但一個女人是不可能永遠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只扮演母親的,她有時想要成為任性的女兒,有時想成為撒嬌的妹妹。
而一個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是足夠強壯的,能夠為他的女人遮風擋雨。
她終於明白了,明白了君庭終於會與她走上離異之途的原因。
因為他不想只是一個孩子,而她不想只是一個母親。
所以她永遠不夠愛他,而他永遠感受不到她像一個女人一般依賴他。
她終於明白了,明白她與君庭之間錯綜複雜的情感──可她不明白的是,她對另一個相識十多年的男人又是怎樣一份難解的情感呢?
而他對她又是怎樣的感覺?
「蒼鴻,你為什麼突然回來?」那夜,在黎明到來前,她輕聲問他。
他沉默許久,「……我不放心你。」
「可是我很好啊……」
「是啊,你寫給我的每一封信、跟我通的每一個電話都說你過得很好,要我不必擔心,可是,你卻沒告訴我你跟陳君庭離婚了,你沒告訴我這幾年都是你一個人帶著楓盈生活,沒告訴我他就這麼把你們母女倆留在台灣……」
「蒼鴻,我……」
「為什麼不告訴我?紫筠,為什麼要瞞著我?」
「因為我不想你為我擔心。因為我不想──」她深吸口氣,終於沙啞著嗓音坦承,「我不想你為我回來──」
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歎息了,擲筆起身,端著馬克杯來到陽台,抬頭望向天際明月。
明月半滿,依舊瑩然清澈。
她癡癡地凝望著,杯口送入菱唇,淺淺啜了口咖啡。
咖啡已半涼,微微苦澀。不過無妨,她就愛喝半涼的咖啡,她喜歡將一杯咖啡由香濃暖熱喝到苦澀冰涼,喜歡細細品味這其間含蓄而隱微的變化。
她仰起頭,一面任微涼苦澀的滋味在舌間迴旋,一面漠漠悠悠地喃喃自語,「我不想你為我回來,因為我不想成為你的女兒,你明白嗎?蒼鴻。」
蒼鴻,蒼鴻,蒼鴻,蒼鴻……她在心底默念著這個數年來總在她夢裡百折千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
※※※
她不想成為他的女兒,可她卻發現自己正逐漸依賴他,不只她,盈兒也一樣。
她們倆都依賴他,都喜歡他,都盼著他經常出現在她們家裡,盼著他與她們一起吃晚餐、聊天,假日的時候帶她們出遊。
甚至她與盈兒之間幾年來冷淡的相處模式,也得靠著他來當兩人的潤滑劑。
盈兒不聽她的話,卻肯聽他的,她誰都不服,就服她這個了不起的鴻叔叔。
她真的不曉得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尤其在這個下午,當她接到一通來自學校導師的電話,希望她能立刻到學校去談一談。
「她跟同學打架。」
導師簡單地解釋,方紫筠卻聽得心驚膽跳,匆匆忙忙趕到學校去。在跟楓盈的導師談了大約半小時後,她不能不對這個令她傷腦筋的女兒生氣。
「楓盈,你為什麼要跟同學打架?」兩人剛剛踏進家門,她便忍不住質問楓盈。
陳楓盈的反應是瞪她一眼,接著踱向廚房,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開水。
她不能不為這樣忤逆的反應感到憤怒,「楓盈,回答我!你蹺課逃學也就罷了,為什麼還找放學途中的同學麻煩?」
「我才沒找他們麻煩!」陳楓盈一面喊,一面用力一揮手臂,玻璃水杯在流理台上擊出清脆聲響,「是他們挑釁我!」
「他們挑釁你?」方紫筠一臉狐疑,「他們幹嘛要那麼做?」
「我怎麼知道?」陳楓盈一翻白眼。
「楓盈,告訴媽媽實話,究竟是……」
「我說了不是我去招惹他們,是他們來招惹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陳楓盈恨恨地瞪她,「你真以為我會笨到去找那些都比我身材高大的同學麻煩嗎?」
「楓盈!」她實在看不慣女兒這種趾高氣揚的態度,氣得面色發白,全身顫抖,「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又逃學,又跟同學打架,你怎麼……變得這麼壞……」
「我才……我才不壞!」陳楓盈倔強地反駁。
「不壞?不壞怎麼會經常不到學校上課?」方紫筠語氣嚴厲,「不壞怎麼會跟同學打架?你明明就不對,還要為自己找借口!」
「你──」陳楓盈瞪她,小巧細緻的容顏渲染濃烈憤怒,「我知道你討厭我,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兒!你……既然這麼討厭我,當初為什麼還要爭取我的監護權?」
「我──」方紫筠極度震驚,不敢相信女兒竟這樣質問自己,她竟如此激烈地瞪自己的母親,彷彿充滿了恨意。
天!她這個女兒究竟是怎麼了?
她張開唇,還來不及吐逸任何言語,陳楓盈清脆的嗓音再度激動地擲落,「我知道了,因為爸爸也不要我對不對?曾外公死了,外公不喜歡我,外婆也不理我,沒有人要我,所以你才不得已讓我跟著你,對不對?要不是我這個拖油瓶,說不定你早就釣到金龜婿了……」
「楓盈!你……怎麼這麼對媽媽說話……」
「我偏要說!你就是討厭我,嫌我拖累你……」
「住口!」
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陳楓盈的話,她伸手撫住熱痛的頰,瞪向方紫筠,眼神儘是不敢置信。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我──」方紫筠無語,這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剛揮出去,她立即就後悔了,尤其見女兒細嫩的臉頰迅速漫開一片嫣紅,心臟更是重重一扯,「對……對不起,楓盈,媽媽太激動了,是我不對……」她喃喃道著歉,試圖安慰自尊與心靈同時受創的女兒。
可陳楓盈不聽她,一雙大而圓亮的眼眸狠狠瞪著她,半晌,逐漸漫上朦朧水煙。忽地,她重重一跺腳,「我恨你,我恨你!你……我就知道你討厭我!既然如此,當初就不應該生下我!」她尖著嗓子喊著,語畢,纖小的身子一旋,翩然奔出了廚房。
方紫筠瞪著女兒疾速在眼前消失的背影,雙腿一軟,倒落在地。
她背靠著牆,閉上眸,虛軟的身子被某種無力感緊緊攫住。
※※※
陸蒼鴻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
屋內一片漆黑,連一盞燈也沒,只有從客廳落地窗射進來的最後一絲天光,在屋內浮移淺淡的光影。
而方紫筠坐倒在地,背靠著牆,緊閉著眼的臉龐寫著無奈與哀傷,低低垂落的肩膀像壓著無盡的孤寂與落寞。
陸蒼鴻看著,心中大痛。
「怎麼回事?紫筠,發生什麼事了?」他急忙奔向她,蹲下身,輕輕握住她顫抖的肩膀。
她茫然揚首,迷濛的瞳眸在認清來人是他時忽地一亮,雙手緊抓住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緊緊攀著他。
「蒼鴻,為什麼?」她急促地說,呼吸凌亂,嗓音瘖啞,「我真搞不懂楓盈,她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驕縱任性?為什麼這麼討厭我這個母親?」
「她討厭你?怎麼會?」他蹙眉,為她倉皇慌亂的模樣強烈心疼,「你們是不是發生什麼誤會了?」
「我……剛剛楓盈跟我吵了一架──」她顫著語音,將今天下午陳楓盈的導師請她去學校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陸蒼鴻。
聽罷方紫筠慌亂而沉痛的說明,陸蒼鴻沉默半晌,好一會兒,才靜靜開口,「這件事你可能真的誤會楓盈了,紫筠,我也認為是那些同學先挑釁她的。」
「為什麼?」黛眉一凝,不解。
「其實我上回遇到她時,正有幾個同學打算燒她的頭髮。」
「什麼?」方紫筠一驚,「燒她的頭髮?為什麼?」
「我問過她,她說那些同學對她平日在學校的與眾不同很反感,覺得她愛現。」
「她愛現?」方紫筠茫然,在仔細咀嚼過陸蒼鴻的話語後終於逐漸領悟,怔怔地低喃,「她從來沒告訴我她在學校被人欺負……」
「也許她不想令你擔心。」
「不,不是的,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太失敗了,我不夠關心她,我竟然連自己的女兒在學校遭人欺負都不曉得──」她恍惚地說,在明瞭自己方纔的不信任是怎麼重重傷了女兒的心後,胸膛頓時被一股濃濃的悔恨攫住,揪得她發疼,「我不該誤會她的,難怪她反應那麼激烈,我錯了──」她伸手掩住臉,呼吸細碎。
望著她痛苦而後悔的神情,陸蒼鴻格外不忍,拉下她掩往面容的玉手,輕輕握著,「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你了,」他凝視她,「你跟楓盈似乎有什麼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