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諷刺她嗎?
這難道就是她們母女之間的溝通嗎?如此尖銳而傷人……方紫筠心一緊,收回迷濛的思緒,凝望女兒的眸光朦朧而黯淡,「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盈兒,媽媽還記得從前的你是多麼乖巧,我還記得那時候媽媽忙著在大學修課,常趕不及回家煮晚飯,你會自己弄些簡單的東西吃,還會細心地幫我也準備一份……你從前那麼乖巧,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呢?為什麼?」她問,深深地、幽幽地、輕輕地,發自內心最深處吐露的呢喃,婉轉卻惆悵。
「為什麼?」自唇間吐逸最後一句低喃後,她俯下頭,輕輕在陳楓盈光潔的額上印下一吻,接著站起身,悄然離去。
在臥房的門扉靜靜關上後,一對澄澈的眸子驀地在黑暗中展開,如嵌在靛藍夜空的星子,綻放點點燦光。
那幽微的光芒,像是眼淚。
※※※
「陳楓盈!你站住!!」
嬌細的女聲在陳楓盈背後響起,她蹙蹙秀巧的眉,轉過身,「做什麼?」她瞪著發聲攔住她的女同學,纖細的身形雖瘦小,卻氣韻傲然,絲毫不畏懼眼前比她高上十幾公分的同班同學。
她驕傲鎮靜的模樣彷彿更惹惱了年紀比她還大幾歲的少女,秀麗的薄唇一掀,「瞧瞧這小鬼驕傲的模樣!」少女偏過頭,對站在一旁的幾個男女同學說道,「跩得二五八萬似的,不過就是IQ比別人高了一點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嬌嬌的嗓音像是裹了層糖蜜。
只可惜那對圓瞪的眸子,盛氣凌人又小心眼,一點氣質也沒有。
陳楓盈輕扯嘴角,在心底諷刺地評論,清亮的眸仍是直視著顯然有意找她麻煩的女同學,「是啊,我的IQ是比你們高了一些,我承認。」她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外加一個淡然的聳肩,「那也沒什麼,用不著因此記恨我吧?」
「什麼?你說我們記恨你?!」
挑釁的言語看來不只惹惱了面前的女同學,連週遭圍著的一群男女同學全數得罪了,全都睜大眼,死命瞪她。
如果眸光能傷人,陳楓盈早不知遭受多少酷刑,可她只是淡漠地承受著眾人的眼神,一語不發。
這些無聊的同學要找她麻煩就儘管找吧,她才不怕!
可說完全不恐懼,又顯然是違心之論,尤其當一個男同學從褲袋中掏出打火機,一步一步走近她的時候。
「你想做什麼?」她緊盯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同學,語氣防備。
「放心吧,我不會揍你。」聽出她冷淡的語調中潛藏的慌亂,男同學得意地笑了,「欺負你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女生沒什麼意思,我就從你身上拿些紀念品,當作你對我們的道歉好了。」
「你……我為什麼要向你們道歉?」望著少男逐漸接近的身影,陳楓盈呼吸一緊,心韻隨之一亂,她暗自咬牙,「你究竟想做什麼?」
「沒什麼。」他邪邪一笑,忽地猿臂一伸,扯住她披散肩後的長辮子。
「你幹什麼?」陳楓盈吃痛,不覺尖叫一聲,「放開我!」她銳喊,一面掙扎。
可另一個男同學卻迅速上前,雙臂鉗制她纖細的肩,讓她動彈不得。
「嗯……你們究竟要幹什麼──」她問,嗓音微微破碎,卻仍挺直背脊,不許自己示弱。
「你很得意你這頭長頭髮吧?天天編著這麼長的辮子,不累嗎?我來幫你減輕負擔怎樣?」
他們……他們要燒她的頭髮?
領悟到男同學語中威脅的況味,陳楓盈淡淡驚恐,小小的身軀凍立原地,不敢移動分毫。
「怎麼樣?」最先發話的少女再度開口,「只要你乖乖求饒,認一聲錯的話,我們就放過你。」
她咬牙,默然不語。
「快道歉啊,要不真的把你的辮子燒掉哦。」
「我不……」她才不認錯,她沒有錯!
她繃緊身子,屏住呼吸,不許自己開口說話,更不許自己流露出一絲求饒之意。
「這丫頭脾氣挺硬的嘛。」
「看來不給她一點苦頭吃不行了。」
「燒吧,看她還嘴不嘴硬……」
帶著惡意與嘲諷的語音在陳楓盈耳畔此起彼落,拉扯著她纖細的神經,她悄悄深呼吸,垂落眼瞼。
灼燙的熱氣襲向她細嫩的後頸,她身子一顫,不一會兒,小巧的鼻已嗅到一股淡淡的燒焦味。
他們真的會燒掉她的辮子……她想,心海捲起驚慌的浪潮,可身子卻仍是一動不動。
她不會認輸的!就算兩條辮子都被燒了,就算從明天開始必須頂著一顆光頭,她也絕不會出聲求饒。
想都別想!
她絕不會認輸的,絕對不會……「你們做什麼?」一陣清亮的男人吼聲忽地震響,嚇得一群國中生四處奔竄。
陳楓盈依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
「你還好吧?楓盈,沒事吧?」男人的嗓音溫煦地拂過她。
她呼吸一緊。
這嗓音──如此熟悉,該早埋在記憶深處許久許久,怎麼會……一念及此,她猛然旋過身。
清麗的眼眸落入男人俊朗挺拔的身形,以及一對蘊著濃濃關懷與淡淡笑意的星眸。
不可能──她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啊,楓盈,不認識我了嗎?」
不認識他?她怎麼可能不認識他?怎麼可能不記得他?
「是你──」低啞的嗓音梗在喉頭,怎樣也無法順利吐逸。
但男人卻彷彿明白她的意思,輕輕地、淺淺地微笑,「是我。」他凝望她,眸中流動溫暖的波光,「你長大許多了,楓盈。」
她怔然,「是啊,我長大了……」羽睫一顫,一顆晶瑩淚珠靜靜停歇其上。
夜,逐漸深了。
夜晚的天空如畫家任意在畫布揮灑的藍,染了一層又一層,一層再一層,逐漸沉闇,逐漸深邃。
夜!逐漸深了,而她的心,逐漸疲累。
疲累與空虛。
空虛……方紫筠澀澀苦笑,照理說她現今這麼忙碌又緊張的生活實在不該有餘力令她覺得空虛的,生活就像一隻陀螺,日日不停地打轉,哪裡有空間讓她感覺這百無聊賴的空虛呢?
可她就是覺得空虛。
在擠著公車上班的時候,在外頭採訪調查的時候,在雜誌社寫稿的時候,甚至在家裡悄悄凝視著女兒睡顏的時候──這感覺像自動黏上身的針葉,怎麼也抖落不掉,卻刺得人全身發癢、發疼,無奈至極。
「該怎麼辦呢?」方紫筠仰頭,喃喃自語,「為什麼我有這樣的感覺呢?我有工作,又有女兒,為什麼還會覺得空虛和寂寞呢?」她幽幽歎息,凝望著靛藍星空,天上只有一輪清冷新月,一顆星子也沒。
就連天空,也如此寂寞……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甩甩頭,推開惱人的思緒。
不能再這麼想下去了,再繼續放縱自己,她只會深陷顧影自憐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不能再繼續這麼放縱自己了……她想!深深呼吸,打開皮包,掏出鑰匙,輕輕轉開四層樓公寓的大門。
拾著破舊的階梯,她一級一級緩緩爬上四樓,然後以更加輕巧的動作開門。
已經半夜一點多了,她不想吵醒應該早已墜入夢鄉的女兒,因而動作格外輕微細巧。
悄然鎖上門,她伸出一隻手摸索著門邊的牆,按下開關。
鵝黃色的小燈亮起,傾洩一廳柔美光芒。她將鑰匙擱回皮包裡,躡手躡腳地進屋。
墨綠沙發上模糊的黑色人影忽地攫住方紫筠的視線。
是盈兒?她怎麼在客廳裡睡著了?
黛眉一凝,緩緩繞過沙發,亭勻的身軀落定沙發前,接著,顫抖的菱唇倒抽一口氣。
蜷曲在沙發上的,確實是陳楓盈纖細嬌小的身軀,可在她身畔,還有另一顆黑色頭顱。
是一個男人,他的頭擱在沙發上,身子卻坐倒在地,修長的雙腿狀若閒散地交叉著,而右手被陳楓盈的小手緊緊抓住。
方紫筠瞪著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
內心深處,有某根弦被悄悄牽動了……半晌,朦朧的淚水終於濕潤明眸,她撫住喉頭,試圖掩往一聲聲逃逸出口的細碎嗚咽。
第九章
有什麼聲音驚醒了他。
細微的、幾乎讓人無法辨認的聲音,若不是他心裡掛念著,睡得淺,根本不可能聽見這樣輕微的聲音。
他揚起頭,緩緩展開眼瞼。
微微酸澀的黑瞳映入的是他意料當中,卻也出乎意料的纖裊倩影。
意料中的是他早明白今夜必能在她家遇著她,意料外的是她竟然又比他記憶中更瘦了,眼角眉梢淡淡掃上了歲月的痕跡,鐫刻著疲憊。
他心神一凜,最後一絲殘餘的睡意迅速褪去,站直身子,他忍不住衝口而出,「為什麼不叫我回來?」
粗魯的一句質問,蘊含著一些些激動,一些些不滿,一些些責備,卻有更多濃得化不開的心疼啊。
這樣濃烈的心疼聽得原本靜靜佇立的方紫筠一陣激顫,墨睫一眨,眼看著就要落下淚來,她連忙咬牙,極力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