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要不要捧場也來一杯?」
「不了。我等會兒還要出去呢。」
「跟女孩子約會?」
「沒錯。」
目送哥哥穿著淺色休閒服的身影離去後,陸蒼鴻轉過身,眸光落上方紫筠微微蒼白的容顏。
「怎麼了?」他微微蹙眉,「你臉色不好。」
「……沒事。」她應道,勉強一笑。
他不相信,「真的沒事?」
「嗯。」
「那就好。」他沒再逼問她,只是在玻璃桌上放下托盤,讓咖啡壺中冒出的白色煙霧掩去眸中若有所思的神色。
※※※
雨綿綿地下著,像永遠停不了似的,固執地編織著教人無法也無奈的灰色簾幕。
為什麼?方紫筠想著,心臟緊緊糾結。為什麼基隆的雨總像停不了似的,濕濕冷冷,透入人的肩膀,透入人的四肢,然後涼涼覆上心頭……她好冷,深秋的基隆很冷,她只裹著單薄長袖襯衫的身子很冷,而她一顆倉皇不定的心更冷。
她仰起頭,任冰沁的雨水擊落她脆弱的臉龐,順著蒼白的頰畔,和溫熱的淚珠匯流成濃濃哀傷。
你沒事吧?
她有事!怎麼可能沒事?
在聽了陸蒼麒如此鄙夷冷酷的言語後,怎還能若無其事,當從來沒聽過這般侮辱?
是啊,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蒼鴻,家世、背景、才氣,甚至連外型都配不上他!他是一個所有少女眼中愛慕不已的白馬王子,而她不過是一個家世平凡的灰姑娘──不,她連灰姑娘也說不上,辛蒂蕾拉至少還擁有玻璃鞋和魔法,而她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啊……她從來也沒想過要什麼的,她沒想過高攀蒼鴻,沒想過成為他的戀人或妻子,她只當他是朋友,只希望兩人是永遠的好朋友,這樣也不行嗎?難道就連單純的朋友也要談相不相配的問題嗎?
為什麼陸蒼麒要如此侮辱她、要這麼毫不容情地打擊她?為什麼……想著,方紫筠幾乎無法自己,晶瑩的淚水恍若一串遭人無情扯裂的珍珠,碎落一頰,混著清冷的雨,沁入她擰成一團的柔腸。
她吸著氣,在雨幕與淚霧交織的朦朧世界躑躅前行,卻不辨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兒,只是癡癡傻傻地走著,在細雨中茫然前進,神思迷離。
再回神時,她恍然了悟自己竟不在家門前,而是拐了個彎,轉進了另一條熟悉的陰暗巷弄。
她竟落定在陳君庭家門前。
為什麼來到這兒了?
她直直站著,木然盯著眼前破舊敗落的門扉,半晌,正要揚起手叩門時,木門忽地呀然開啟。
陳君庭高大的形影立即落入她眼瞳,他似乎很訝異看到她,灼亮的眸蘊著濃濃驚愕,好一會兒,才揚起粗嗄的嗓音,「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為什麼?」她輕聲問道。
他沒回答,銳眸梭巡她遭雨淋透的纖細身軀,劍眉緊緊一攢。
「你沒帶傘嗎?」他粗聲問,一面拉她進屋,甩上門,將綿密的灰色雨幕擋在門外,先拿了一條毛巾遞給她,「你坐一會兒,我倒熱茶給你喝。」
「嗯。」方紫筠點點頭,尋了張椅子,怔然落坐。一面用毛巾擦著濕淋淋的秀髮,一面流轉著朦朧眸光,數秒後,她驚異地發現屋裡倒落著數只棕色啤酒瓶,而桌上還擱著一隻半滿的。
是他喝的?
正疑惑著,陳君庭已端著熱茶出現,將玻璃杯遞給她,她放下毛巾,茫然接過,冷不防被燙了一下。
「小心點。」他為時已晚地警告她。
方紫筠搖搖頭,「沒關係,我沒事。」她換了個姿勢,小心翼翼地捧著玻璃杯,然後淺淺啜了一口。
溫熱的液體緩緩流過她喉間,稍稍暖了她沁涼的身軀,但,卻似乎仍暖不了她沁涼的心……她深深呼吸,強迫自己推開哀傷的情緒,眸子轉向陳君庭,專注地凝視,「你外公不在家嗎?」
「出海了。」
「所以這些酒是你喝的?」
他沒有回答。
但他不必回答,他眸中紅色的血絲以及身上濃濃的酒氣已說明了一切。
「為什麼喝那麼多酒?」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沒為什麼,想喝就喝。」
「喝醉了怎麼辦?明天還要上課呢。」她忍不住蹙眉。
「大不了蹺課吧。」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們私立五專才不像你們高中管得那麼嚴,偶爾不去上課沒什麼了不起的。」
她沒說話,站起身,默默替他收拾地上那些散落的酒瓶。
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今天晚上你跟他在一起吧?」
她動作一凝,「你說蒼鴻?」
「哼。」他以冷哼替代回答。
「我是跟他在一起。」她靜靜地說,不讓語調流洩了心中的激動,「今天是他生日,我跟他一塊兒吃了頓飯。」
「肯定過得很開心吧?」陳君庭悶悶道,嗓音掩不住淡淡嫉妒,「他請客嗎?請你到什麼好餐廳去了?」
她心一扯,感覺好不容易壓下的疼痛又悄然襲上心頭,「沒什麼,就上他家吃一頓飯而已。」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來找我?」
「什麼?」她轉過頭,怔然望他。
「為什麼還來我家找我?」陳君庭瞪她,「你不是跟陸蒼鴻玩得很開心嗎?怎麼還會記得來看我?」
「我──」她輕咬下唇,心海澎湃起伏,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她為什麼不回自己家,卻來到了這兒?莫非她潛意識裡意欲前來尋求他的安慰嗎?
因為在陸家受了委屈,所以想找君庭訴苦?
她想著,瞳眸掠過數道霧彩,唇瓣卻緊緊抿著,一語不發。
她不能對陳君庭訴苦,不能告訴他今晚她在陸家所受的侮辱,他原本就不喜歡陸蒼鴻,更不希望她與他交朋友,如果知道陸蒼麒這麼對她,說不定會上陸家揍他們兄弟倆一頓……不,她不能告訴君庭今晚發生的事,不能對他訴苦。何況,他的心情似乎也很惡劣。
「你心情不好嗎?君庭。」她柔柔地啟唇,「發生什麼事了?」
她輕聲地問他,習慣性地壓下自己的傷感,勸慰那顯然需要她的溫柔的男孩。
他驀地抬眸,烈眸裡燃著不馴的火焰,「怎麼?你關心嗎?我還以為光一個陸蒼鴻就夠佔滿你整顆心了呢。」
他語音譏刺,她卻敏感地聽出其間濃濃的受傷與沉鬱,心臟一牽,「我當然關心你,君庭,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只是好朋友嗎?」他低吼一聲,忽地衝向她,攫住她纖細的肩膀,「告訴我,方紫,我跟陸蒼鴻究竟誰在你心目中份量多些?」
「我──」她掩落羽睫,不敢看他熾熱灼亮的眸子,「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啊。」
「我不要當你的好朋友!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不止於此!」
「別這樣,君庭,大家都是朋友……」
「誰跟他是朋友?」陳君庭重重冷哼一聲,「你跟他交情好,我可跟他毫無關係!我陳君庭高攀不起那種翩翩貴公子!」
高攀!
他不經意吐出口的字眼狠狠劃過方紫筠的心,她咬緊牙,「大家做朋友,談什麼高攀不高攀呢?」
「誰跟他他媽的是朋友?」陳君庭怒吼,雙眸燒得通紅,「告訴你,我就是看不慣那傢伙那種自以為是的模樣,好像什麼事都看在他眼底,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算計似的!方紫,你最好小心一點,別上了他的當!」
「不要這麼說,君庭,蒼鴻不是那種人。」方紫筠急急辯解,「他不會算計人的。他以前或許冷漠了些,可他現在已經漸漸學會去關心人了,他說……他還告訴我以後要當個醫生呢。」
「醫生?」陳君庭咬牙,感覺眼皮一陣刺跳,「好了不起、好高尚的志願啊,肯定是以台大醫學院為第一志願吧?哼,告訴他這年頭醫生已經不吃香了,這裡不是南部,沒人把醫生當一回事!」
「他不是為了博取他人的尊敬才當醫生的!他是……」
「是為了懸壺濟世!為了拯救世人!」辛辣的語氣掩不住濃濃酸意,「真了不起,不愧是建中的優秀才子。」
方紫筠實在受不了他刻薄的語氣,「你為什麼要如此尖酸呢?」黛眉緊凝,「你明知蒼鴻不是那種人。」
「你又為什麼老幫著他說話呢?」他瞪她,掐住她肩膀的雙手加重了勁道,「莫非你愛上他了?」
她悚然一驚,咬牙忍痛,「我沒有!」
「別對我說謊,方紫。」
「我真的沒有。」她深呼吸,美眸凝定眼前脾氣暴烈的男子,感覺淚水又要瀰漫了,「你究竟怎麼了?君庭,為什麼這麼暴躁?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倒抽一口氣,神色不定地瞪視她,半晌,忽地鬆開她的肩膀,轉過挺拔健碩的身軀,「我沒事。」
說謊。
她搖頭,輕易便可聽出他黯然壓抑的語調,「別騙我,君庭。」
「我沒騙你。」
「告訴我,沒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