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少主多年,相當瞭解他的習慣,他喜歡一早起來,喝碗熱粥,配上專門淹漬的醬瓜,說是可以提神醒腦。
不過他今天顯得萎靡不振,心神不寧,不會是老太爺又逼他早早成親生子吧?
應該是,否則酒井忠交派他女兒弓子來幹什麼?
「帶回之前先將內情問明。」真相大白之後,縱然途中生變,讓麗子逃脫或松蒲信岐死不承認,他也照樣可以治他的罪。
在流川駿野眼裡,事實勝於一切,他不要浪費時間作無謂的爭辯。
「是,我會轉告前田。」宮崎彥低頭喝粥,若有所思地瞟向他。
「你還有話要說?」那種憋不住話的痛苦表情,跟含了一粒鹵蛋,吞嚥不得一樣,教人發噱。
「酒井弓子小姐來了好一會兒,老爺原本要少主過去跟她一起用早膳。」多虧他眼明手快,從中攔截侍女正要端出去的熱粥,兩人才能鄶鄶泰泰,優哉地在這兒吃早點,所以他欠他一個人情。
流川駿野會心地衝著他一笑。
「是老頭子要她來的?」他爹就不能讓他喘口氣,非要緊迫盯人不可?
「還有酒井忠次,他和老爺曾多次言明希望少主和弓子小姐喜結連理。」恐怕這次又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沉靜的大海,即將掀起駭人的海嘯了。如果老爺再不適可而止,依少主難看透頂的臉色判斷,這波海嘯非但會哧破許多人的膽子,還很可能抓幾個不識相的去活埋。
「去告訴他,我身體不舒服,不想見客。」不只她,所有奉他爹的命令前來的女子,他統統不要見。
「少主何必強人所難?老爺安排的事,誰違逆得了?」他們父子一個脾氣,倔強、執拗,非達目的不肯善罷干休。
「沒用的東西!」重重放下銀箸,反身仰躺在床榻上,喟歎道:「等松蒲那老賊一除,咱們就回劍南山莊。」
「咱們主奴四人加上小蠻小姐?」她做的料理實在好吃得作夢都會流口水,放她走或留她在「都銀台」都是暴殄天物,真是浪費。
「好好的提她做什麼?」明明在意得一塌糊塗,還妄想不教人起疑。
從昨兒黃昏,小蠻悄悄離後,他就悵然若失,由暗夜到天明,只要一閉眼,她嬌俏的臉龐便憬然赴目,攪得他良心不安。
他一向努力自持的冷心冷血,在這一夜忽然滾燙了起來,灼熱地焚燒他的每條血脈。
「她是個好女孩。」如果成為他們少夫人也無不可,在「都銀台」大概還沒有人不喜歡她。
「主廢話!好女孩滿街都是,你想統統帶回山莊嗎?」他突兀地暴怒,把心事洩露得更加徹底。
他比外人揣測的更加在乎她。
宮崎彥因這個發現而一陣狂喜。冰山一旦融解以後,相信他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月下老人啊月下老人!麻煩你加把勁,盡快湊合他們吧、
「但是像小蠻小姐好得這麼面面俱到的卻只有一個。假使少主決意不帶她走,我待會兒就去告訴她,教她可以安心接受北條宇治的求婚。」他沒說謊,就在酒井弓子到達的同時,北條宇治也遞貼求見流川吉都,並明白表示希望將小蠻接回「立雪園」。
「她敢?」流川駿野狂叫。
為什麼不敢?既然證明她不是刺客,「都銀台」就沒理由強行扣押她,讓她自由離去是唯一的選擇,除非他準備向織田信玄宣戰。
據傳他下個月初就將返回東洋,那裡真不知道他家少主怎麼解釋這兒發生的一切,以及他和小蠻之間若有似無的關係。
「得罪織田信玄對咱們沒好處。」他現在仍是雄霸一方的諸侯,論兵力、權勢均不亞於「都銀台」。
冤家宜解不宜結可能的慶可把冤家變親家,那就太棒了。
「嗯?」流川駿野冷睨他。
「沒,沒事,少主再不出去,弓子小姐只怕就要闖進來了。」趕快轉移話題明哲保身。
流川駿野驀地單腳飛起,將「誇父追日」踢向木牆,劍身直刺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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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井弓子坐在蒲團上,特意擺出端莊嫻靜的淑女風範,但桌上的糕點實在太誘人了,她忍不住食指大動。反正流川駿野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來,先吃一塊打發時間好了。
事實上,在這之前,她已經解決了三碗熱粥,十二碟小菜,十分飽脹的肚腹撐得微凸,為美觀起見,連茶品都該一併謝絕,她卻仍控制不住嘴饞。誰教他們要把東西煮得那麼好吃,她為自己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原諒自己的好吃。
「弓子小姐。」宮崎彥冷然不備地從斜側門走出來,結結實實哧她一大跳,剛拾起的甜糕因此掉落榻上,讓她暗暗大呼可惜。
「你家少主起來了嗎?」她挪動身子,把背脊挺直,下巴抬得高高的。千金大小姐的富奢,讓她濃妝艷抹的面孔和金碧輝煌的衣飾,表露得十分徹底。
說曹操,曹操就到。
頃刻,流川駿野碩大的身影,已昂然立在門前,將璀璨銀白的霞光遮成黯影,室內一下子灰蒙了起來。
「你總算大駕光臨了,知不知道人家在這兒等得兩腿發酸?我可是不隨便等人的。」她噘起嘴巴,結個臭臉,讓流川駿野明白她不是可以任意得罪的。
「沒人請你來,想走就請便。」他的逐客令下得絲毫不帶感情。
「少主。」宮崎彥祈求他,無論如何沉住氣,至少別把兩家的關係搞得太僵。
「閉嘴。」酒井忠次不過是個暴發戶,妄想攀上這門姻親,提升地位,他不會讓他如願的。
「你才閉嘴。」酒井弓子的小姐脾氣潑辣得驚人。「我屈尊降貴來見你,你不但不心存感激,還敢──」未盡的話語變成迭聲的慘叫。
流川駿野將桌上的碗盤全數擲向她那張不懂得遮攔的大嘴巴,連剛從廊外進來的小蠻也受到波及。
她大娘的吩咐,過來看看準備的甜點夠不夠吃,合不合客人的胃口?豈料,竟趕上這場囂鬧,令她遲疑地進退不得。
「看什麼看?還不快點收拾。」弓子不敢對流川駿野吼,只好把氣出在她身上。
「哦!」小蠻溫馴地跪在地上,將碎裂的瓷片一一拾起。
「沒你的事,出去。」看不得小蠻受委屈,又不願在旁人面前護衛她,所以,不懂溫柔的武將,一開口就是斥喝。
偏不!
這點委屈算什麼,比起他橫加給她的,僅僅小巫見大巫而已。
「你!」流川駿野禁不住良心的涉入及吞噬,向前抓住她的手肘,將她扯到身後,仍緊緊箝制住她。轉臉瞪向滿臉錯愕的弓子。「你去收拾,半柱香內沒收拾妥當,就砍你的手腳。」
酒井弓子還待發作,卻被那齊根折斷的四腳矮桌,哧得面呈鐵青。
他說得到做得到,她確信。
第六章
他拖著小蠻,不顧眾人驚詫的眼光,直驅入房。
無庸他喝赫,小蠻已乖乖跪坐地離他最遠的一塊軟墊上。因著他不願與他大眼瞪小眼,刻意將身子斜向窗簾,不經意地瞟見牆上一幅南宋朱敦儒的鷓鴣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興疏狂。
曾批給風去雨敕,累上青支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腸。幾曾著眼看侯王。
王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如此放浪行遺跡的狂狷表態,和流川駿野的心性倒頗相符。
沒想到他也懂詩文,該不會附庸風雅吧?
小蠻斂眉抿唇,將所有委屈不滿全住肚子裡藏。
她的冷漠和淡然,大大惹惱流川駿野,他可以隨她哭,也可以隱忍她鬧,就是不要給他聽憑處置的態度。
可恨他一個叱吒沙場的武士,居然被她弄得無計可施。
「轉頭,看著我。」他沉聲喝道。
小蠻鳳目秀長,澄清無比,她再也不讓他看到她傷心的臉。
由少女蛻變為真正的女人後,她似乎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大得足以明白癡心渴求一份得不到的情愛,最終只會摧肝斷腸。
「你知道北條宇治來接你了?」口氣中含著嗆人的酸味,他也會嫉妒?
小蠻點點頭。今晨天色微明,賴永大娘就送來宇治哥體貼為她備妥的衣物,要她換上。
「你預備跟他回去?」他的喘息開始顯得急促,黑眸也灼灼閃爍鷹一般的銳利光芒。
否則呢?她才十五歲,難不成要她一輩子待在「都銀台」當廚娘?就算她無異議,她爹娘也不會答應。
小蠻微怔,輕淺回眸,恰好迎上他的厲眼。
「是的,我跟宇治哥的婚事訂在端陽的前一日。」她說謊,宮崎彥教她說的。
流川駿野一顆心直墜谷底。女人!
該走的,他終將留不住。留住?他什麼時候興起這麼可笑、滑稽的念頭?
「何時決定的?」就他的調查,織田信玄和朱雩妮並沒有將她許配給任何人,北條宇治是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而已。
「呃……」沒想到他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小蠻差點不曉得如何圓謊。「今天凌晨,宇治哥剛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