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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黃朱碧

  藥效可真快!十二少大喜過望,立即自小肚兜的暗扣中取出解藥服下,並從床上爬起,跪著俯首察看他的氣色和鼻息,接著還不放心地推推他、拉拉他。唔,很好,跟死人差不多了。

  十二少原想就此一走了之,但到了廊外想想還是不保險,萬一這毒藥沒有傳言的那般奏效,沒把他給毒死,豈不是動虧一簀?

  於是她踅回寢房翻箱倒櫃,卻找不到一件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好在房裡的陶瓷、香案頗多,她仔細挑了一個看來最結實的蘇幫銅雕三角鼎。

  「這個砸上去,包準你腦袋開花,死得痛快。」躡足踱至床邊,兩手高舉待要往他頭顱擊下,忽地瞥見他陽剛俊逸得出塵的五官,心中竟沒來由地一震,雙手跟著亂沒出息地顫抖了起來。

  不要心慈手軟,優柔寡斷!她喃喃告誡自己,唐冀是個十惡不赦的盜賊,他是死有餘辜,沒有人會替他掉一滴眼淚的。不,至少聶門的百姓就會。但,那又如何?亂臣賊子乃天地所不容,她只是在替天行道,替朝廷除害而已,幹嘛充滿罪惡感?

  十二少捧著沉甸甸的三角鼎,艱苦地和自己的良心搏鬥。殺人很容易的不是嗎?在午門一天不曉得要處決多少人,偷兒算是最小的角色了,她竟然猶豫個半天下不了手?真是有辱家門。

  究竟是他不夠壞,還是她不夠狠?

  算了,說不定蛛涎毒就已足以讓他喪命。擱下三角鼎,順手搭上他的脈搏,嘿!還還還……脈象平和?糟了,這可怎麼得了?趕快又抱起三角鼎,對準他的腦袋瓜子。奈何她原不是個凶狠殘暴之人,比劃了好半晌,仍敵不過良心作祟。不如,改用別的法子吧。有了!

  「把他抓回衙門,讓謝捕頭殺他好了。」她自言自語地忖度著,「唔,就這麼辦。雖然比較麻煩,但起碼不必親自動手,玷污了我這雙纖纖玉手。」

  主意打定,十二少立即抬起他的臂膀,橫在自己肩上:「好重!」低呼未歇,他虛軟的身子剛離了床,倏地整個斜倚過來,把她壓得腰桿差點折斷。老天,他看起來並不胖呀,怎麼重得像石頭?

  十二少吃力過猛,整張粉臉漲得通紅,腳步也不穩地晃過來晃過去,無論如何跨不出臥房的門檻。

  不行,照這情形,若勉強捉他回衙門,還沒見到謝捕頭,她恐怕已脫去半條命。不如直接殺了他,永絕後患。

  使勁地將唐冀重新「搬」回床榻,十二少跌坐在太師椅上狂喘七八下,發現額頭的汗珠已豆大豆大地滾下兩鬢。事不宜遲,殺人要緊。她忙起身拎回三角鼎——

  「大哥,大哥!我們已經打聽到『中原之珠』的下落了,大哥,你倒是開門呀!」門外傳進急促的剝啄聲。腳步聲雜沓,來者顯然不止一兩人。

  十二少一驚,預備速戰速決。不料,來者大概發覺有異狀,竟欲破門而入。這些人想必是唐冀的同夥,她單槍匹馬,難以力敵。

  又等了片刻,外面的人語氣開始變得著急:「大哥,出事了嗎?你再不出聲,我們要強行闖人嘍。」

  不妙!十二少連忙撩起裙角,竄上後方的窗台,落荒而逃。

  僅差分亳,門外的人已闖了進來。

  「大哥?」進來的是四名女子,除了一名為唐冀的拜把妹子,其餘均是他的婢女,「你中毒了?」這名女子叫華宜,醫術極為精湛,一見唐冀眼現紅絲、唇瓣轉白,已斷定他中的必是童山的蛛涎毒。

  「用不著緊張,這點毒還要不了我的命。」唐冀站了起來,抑鬱地走到桌前,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毫無表情地向外眺望。那犀利的眸光凌越過華宜,遠遠地射向她背後的墨竹林。

  破曉了,折騰了一夜,她應該會到「迷途酒樓」暫作休息,這兒方圓百餘里就只剩那家酒樓,她沒地方好去。唐冀森幽幽的面孔浮現一絲光彩,但稍縱即逝。

  「大哥,是誰下的毒?剛才房中尚有其他人?」華宜也並不為他中毒的事擔憂。她跟隨唐冀有一段時日了,很清楚他的本領之高,武林中尚沒幾個人及得上。但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倒是教她頗不放心。

  唐冀略作沉吟,方道:「你幫我跑一趟『迷途酒樓』。」

  第三章

  天色已經亮透,遠方蒼穹綻出一片殷紅虛幻的霞暉。

  十二少急不擇路,走了許久才發現迷迷糊糊中竟來到一處山谷,四野草長過膝,了無人煙,惟一寬廣的湖泊坐落當中,湖面寒風蕭蕭,荒蕪得令人心生畏懼。

  前面沒路了,只好往回走。這座山林十分詭異,天空出奇的蔚藍,地面則殘枝落葉紛飛,而且都是青翠碧綠,都是在枝頭上風華正茂就遭無情扯落泥塵的葉片。

  在她到達之前,這兒勢必剛歷經一場急風遽雨。真是糊塗,竟陷自己於這樣的境地。

  奔馳了好長一段路,她的汗濡濕了衣衫,髮絲凌亂覆額,腳底也腫起水泡。多麼落魄的女子!她自嘲地咧開乾澀的嘴唇。是啊,她現在是十分落魄,十二萬分狼狽。這德性,誰肯相信她是奉旨出宮緝拿欽命要犯的「東廠副座」?她爹娘若是知道,不知會如何笑話她。

  到底走了多久,她已經不記得了,只看到朗朗的天色已拉上黑幕,仍不見半個人影,又餓又累,整個人幾乎要虛脫。終於終於,轉出一處山峽,一波黃藍色的燈光像明月下的湖水般湧來,暖暖的光暈圈裹著她疲憊的身心。橫立的偌大匾額寫著「迷途酒樓」,這名字還真是……貼切。在這地方迷路的,想是不止她一人。

  萬黑叢中一點亮。十二少憂喜交加,不知這會不會是一間黑店。

  推開「迷途酒樓」的大門,十二少立刻就後悔了。

  酒樓內燭光昏暗,充滿了震耳欲聾的樂音,以及叫人氣血為之一窒的煙霧,花廳正前方還有隨著風騷樂曲款擺的舞孃,大伙皆席地而坐,極有東洋的萎靡之風。這兒近百里見不到一戶人家,但酒樓裡卻來了近八成的客人,其中九成九都是女客。他們莫非也都是迷途的旅人?

  「客官請坐。」店小二出奇的年輕俊秀,臉上掛著爽朗親切的笑容,「吃點什麼?」

  十二少選了臨窗的位子坐下:「能填飽肚子的就好,快一點,我……好餓。」

  「沒問題。」小二哥電不再多問,好像看多了她這一類的客人,馬上允諾張羅去。

  他一走,坐在對面的一個妙齡女郎,很挑釁地朝十二少吐了一口水煙,煙霧流逸到她身畔的窗台,隨風往外飄散。十二少直覺地就想走,但一思及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貿然出去不知還要挨多久才能找到地方歇腳,便頹然地坐回位子上。

  小二哥走了大半天,還不見端出吃食來,十二少焦躁無聊地枯候著。

  這家酒樓不小,上下共三層,一樓就容納了十幾張長形方桌,和一大塊突兀兼不倫不類供跳舞的空地,簡直是一處專供恩客和妓女尋歡的淫逸場所。

  十二少覺得自己和這兒的氣氛實在格格不入。他們究竟都是一些什麼人?她張大水汪汪的眼,非常好奇地加以觀察。朝她吐煙的女孩已對她失去興趣,一隻手很輕佻地擎著水煙袋,與同桌的男子邊咬耳朵,邊笑得珠花亂顫。

  左側前方則有一對男女正在調情,那個男人,頭枕在妝扮十分妖艷的女人的腿上。十二少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記起,那是名藝妓,東洋藝妓。她那襲艷服把她纏裹得緊緊的,但稍仔細一瞧,便可看出渾身皆是破綻。衣襟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項之間用白色油彩給畫了一個心形的圖案,微沁的汗水將它溶成扭曲的怪狀。

  藝妓用嘴巴呷一口清酒,慢慢地哺進男人的口中,而他的手則不規矩地伸進她的衣襟內,放蕩地搓揉著。

  兩人猥瑣地調笑,完全旁若無人,一室野獸的氣味。十二少忍不住了,她不屑和這些人為伍,即使只是吃一餐飯,她都會受不了。

  但,才憤然站起,小二哥便像算好時間似的,適時捧著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什錦面過來。

  「不好意思,廚娘鬧性子,耽擱了一下。」小二哥另外幫她撮弄了三碟精緻小菜。他一一布好菜,順勢彎下身來,與十二少的臉面僅差半寸。

  好漂亮的眉眼!他長大之後,必定是傾倒眾家女孩的美男子。

  「請慢用,若不夠再告訴我,咱這兒別的沒有,美味佳餚最多了。」他浪漫的笑容竟摻有幾分邪惡的氣質。

  十二少沒心思理會他,橫豎是不相干的人。她迫不及待地舉箸,準備大快朵頤,有個毛茸茸的東西,摩挲過她伸長在長桌底下裸露出的一小截小腿。她低呼一聲,立刻捏手成拳,俯首一瞧,見一隻全身雪亮的貂,正以水蛇般的姿態慵懶滑過,臨走還用尾巴綢繆地魅誘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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