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怎知道他是個...白面書生?」小白臉是娘娘腔男人的專屬形容辭,尋堂堂的巡撫大人應該略表敬意才對。板凳似乎已經忘了,她打從一開始就幫商輅取了這麼個極度有損男性尊嚴的綽號,「又是某消息靈通人士,提供給你的小道消息?」
史大娘眼睛張得極大,嘴角更下垂了。「那日在寶石山,他人就在現場,是你蘭姨事後才告訴我的。所有民眾都曉得他來頭不小,就你後知後覺。」
「是這樣嗎?」板凳被她娘責備得好委屈。那是她依計辛辛苦苦扮演英雄,然後又馬不停蹄地給簇擁到周府,吃吃喝喝一頓,莫名其妙跌進河裡,她哪有時間搞清楚商輅的底細?「反正事己至此,你說該怎麼辦?」
「先避避風頭再做定奪。」史大娘迅速為板凳整理出一隻大包袱,裡頭吃的用的穿的,應有盡有,並塞給她一疊銀票。「福洞山西側有個古寧齋,再往北走就是西聖觀,那兒有個淨塵和尚,是娘舊時的同鄉。你去投靠他,等過一陣子,娘再去接你回來。」
「不去不行嗎?」她畢竟是個姑娘家,跟一群和尚同吃同住,未免太那個了一點。
「囉嗦!」史大娘道。「你不敢殺他,那只好躲他嘍,否則這十萬兩銀子,豈不要得而復失。」
「我走了,你怎麼辦?」那個戴人皮面具的男子勢必不會善罷干休。
「為娘的自有法子,你無須擔憂。」趁廳前一片鬧哄哄,後堂則靜悄悄地幾無人跡,史大娘將板凳帶到後園子裡,一陣掌風陡起,送她上了圍牆。「記住,沒娘的口信,千萬別冒險回來。」
「喔。」板凳提起立起來比她個頭還高的包袱,依依不捨地躍出怡春院,拖著沉重的腳步,又餓又累且冷地趕往福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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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街上行人很少。半明半昧,靜得叫人驚心--像山雨來前的寧謚。
忽然聞見鐵蹄自遠而近,達達達...如同打開一個密封的瓶子,聲音一下子就急湧出來。
「是響馬?」
板凳機靈地一怔,慌忙躲進左側一間破廟裡。
破廟真的很破,木門一推居然整個掉了下去,霎時嗆上來一股濃濃的霉味。好在沒著地,也沒發出轟然巨響,想是後邊鋪了厚厚的一層乾草。
板凳顧不得那許多,倉惶將木門扶起放回原位。咦,怎麼一下子生出那麼多只手?搭在門板上的一、二、三...連同她自己一共有六隻!
「鬼啊!」她嚇得魂飛魄散,一屁股跌在台階上。
「噓!別大聲囔囔。」說話的聲音像個中年男子。「快找個地方躲起來。」
原來他們也是跟她一樣,跑進這兒避禍的。
板凳吁了一口氣,依言躲向斜側的草堆裡。
「這兒客滿了,你換個地方吧。」草堆中冒出四、五個人頭,驚駭地看著她。
「哦,對不起,我...我到那邊去。」由料,左右兩旁的木架、廢櫥櫃裡全擠滿了人。
要糟了,眼看外頭那群毛賊就要殺進來了,她還找不到個可以藏身的空位。
沒轍啦,只剩神桌下可以容身了。
板凳把大包袱暫擱角落,急急忙忙掀起神桌上的布簾窩了進去。
嘿,這裡也有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太暗了,板凳瞧不清她的長相,唯獨那雙亮晶晶的眼珠子,閃閃生輝。
「抱歉,我...」男女授受不親,她現在的裝扮,很容易讓人有不當的聯想,還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但,這兒就這點巴掌大,她再退再挪也還是得和那女子「摩肩擦踵」,同席而坐。
「沒關係。」女子的嗓音相當甜潤,聽起來約莫二十上下年紀,操的是外地口音。
可奇了,這小小破廟裡塞進了二、三十名大漢,僅只她一個女人,但全部操著相同的口音,難道說他們是一夥的?
嗯...好香!不是女人的脂粉味,而是...一種吃食,例如燒餅之類的東西。
板凳正餓得胃哭腸嚎,被這香味一震,益發地窮凶餓極,痛苦難耐。
「給你。」女子彷彿猜出她的專需要,倒很大方地遞給她一塊油餅。
「這...」素昧平生,有點不好意思耶。
「拿去。快!」女子見她猶豫不決,索性把油餅塞進她手中。
「呃...多謝。」怪人一個,送東西給別人也這麼惶急,像在丟棄什麼似的。
板凳接過油餅,發現它硬得很,想是擺放太久的緣故。這時候也計較不了那些了,先吃為快。
「把廟的四周,統統給我圍起來!」
這聲吆喝,嚇得板凳己塞進嘴裡的餅,忙又吐出來,緊緊捏在手心。
「總捕頭,巡撫大人到了。」
「好,咱們先按兵不動,等候巡撫大人決定,是放火燒廟,還是直接衝進去捉人。」
巡撫?指的會是商輅嗎?板凳胸口一窒,駭然地輕輕佻開簾子一角。嘎!外頭幾十把火炬一照,她才看清楚原來破廟裡外橫七豎八躺了十多具死屍。而羅列在門口,甫追趕來的大群騎兵並非盜賊,竟是衙門裡的官差。
那這些和她一起藏匿於暗處的人又是誰?
難不成他們才是打家劫舍的綠林大盜?板凳十二萬分驚詫地瞟向一旁女子--她也正經目光炯炯地望著她。兩人四眼相觸,各自凜然。
「啟稟巡撫大人,那票山賊全被圍困在裡面。」
完了,該來的總算來了。萬一真是商輅,讓他撞見她和一大堆匪類共處一室,那麼...他會怎麼想?板凳心口忐忑地怦怦亂跳一通。
「擒賊先擒王,叫他們的寨主出來回話。」是商輅的聲音沒錯。
「聽到沒有?」最先趕至的總捕頭大聲疾呼。「苗天漢,是條漢子就快點出來,否則別怪我一把火燒了你老婆、女兒。」
四下裡靜悄悄的,只聞前後左右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卻沒看到那個叫苗天漢的寨主出現。
什麼綠林好漢嘛,遇到危險就作縮頭烏龜,沒出息!
「不肯出來是不是?」那捕頭惱火地加大嗓門。「大人,這些狗賊不見棺材不落淚,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有理。放火。」
「等等。」和板凳一同躲在供桌下的女子,突然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你是...」那總捕頭將火把移近,仔細一瞧,道 :「你是什麼人?」
「我是苗天漢的女兒,苗玉琳。」
唉,一日數驚,不死也昏。板凳撫著心門,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個。
「你父親呢?怎麼敢殺人放火,卻沒種出來認罪受罰?」
「我爹他老人家已經死了,不信你看。」苗玉琳側身指著門檻邊一具鮮血淋淋的屍體。
那總捕頭將信將疑地扳過屍首的顏面。
「如何?」商輅問。
「的確是苗天漢。但...」總捕頭疑惑地道:「不對呀,這具屍骨己寒,死了至少兩、三個時辰。」
「可見石門村的搶案。並非由他帶領。」商輅下令將苗玉琳捉起來。「說,是不是你指使的?」
「不,不是我,是我...我哥哥,我哥哥苗元誠。」
「他人呢?叫他出來!」商輅不願官兵貿然進去,以免造成更多的損傷。
「他...他...他就躲在...」苗玉琳把手往神桌下一指,嚇得板凳當場險些暈過去。
這裡沒有旁人,只有我呀,可我...老天,怎麼會這樣?
「苗元誠,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還不快出來領死。」
是在叫她嗎?苗元誠這名字還滿好聽的,只不過此時此刻,她寧可叫板凳,再不鋤頭、鏟子也成。
「大人,這小子是個敢做不敢當的孬種,請准許屬下用火攻。」
「慢著,我們願意棄械投降,請大人網開一面。」苗玉琳哀求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們既知悔過,就將刀器丟下。雙手舉高,一個一個走出來。」
板凳作夢也沒想到,這群山賊竟多達近百名,連橫樑上都藏著有人,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黑鴉鴉的一片十分嚇人。
「都出來了?哪一個是苗元誠?」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承認。
「從左邊開始問,問一個殺一個,直到把苗元誠找出來為止。」商輅很瞭解這群烏合之眾貪生怕死的本性,故意拿話嚇他們。
「不,別殺別殺,我們招了就是。」這些人像相互串通好一樣,不約而同地指向堪堪露出半個頭顱,仍搞不清楚狀況的板凳姑娘。「他就是我們的新寨主苗元誠。」
「把他揪出來。」
「不用,我自己會走。」板凳嚇壞了,也氣炸了,怒火沖天地衝到苗玉琳面前。「我跟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要害我?」
「我...」苗玉琳別開臉,不敢看她。
「住口,你就是苗元誠?」那捕頭凶神惡煞似地揪著板凳的衣襟。
「我當然不是。」
「是,就是他,你看他手中還握著我們前任大當家的令牌。」毛賊指著板凳那一塊只咬了一口的「油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