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漢皇是在九月二日於顯德殿登基即位的。
一統天下,江山看來格外秀麗如畫。
他表現得很禮賢下士,且大赦天下、減免田賦……但,他晚上還是睡不好。
謀臣尉傑於中秋月圓之夜,為他獻上良策……
漢皇沉吟不語。自他枉殺兩千六百降民之後,心中不安,常有餘悸,夢裡總聽見
淒厲的鬼叫聲——
「還我性命,言而無信的小人!」
他曾答應招降後,要妥善安置他們的,奈何年輕氣盛……
他迷迷糊糊,只見無數朦朧掩映的人影,向他拉滿長弓,箭在弦上,直射他的心
房——
幾回自夢中驚醒,殘影猶在眼底翻動,執箭的人影像漸次清晰……
他嚇出一身冷汗,心緒狂顛。
「尉傑,仇雁申還沒找著麼?」
「許多告密領賞,最後證實均是徒勞一場。臣定會吩咐眾人加緊追查,寧枉毋縱。」
漢皇語重心長:「天下得來不易,切莫因小失大,恩威並施才是上策。」
「臣明白。」
「朕倚他為心腹,派他前往西蜀肅清異己,不科竟聽說他已自西蜀『踞龍堡』逃
出去?」
——原來他知之甚詳?尉傑一愕。
「是。巴國五族偏安一隅,已無需為慮,惟天下之大,欲尋覓一個人,恐怕耗時
曠日。」
「是嗎?在我的土地上,卻搜不出一個人來?」漢皇閉目養神。「除仇雁申外,
朕當大赦其他叛黨。但——他,知道得太多了。」
尉傑心頭一凜!瞬即恢復平靜,表現得異常忠心地,朗聲應過:「是。」
「朕差你辦事,在你的能力以外麼?」
「不,只是請給臣多一點時間。」
漢皇雙眸微開一縫。「嗯,他的武功膽識均高人一等,想擒住他確非易事,我給
你時間,也給你一個助手。」
「是誰?」
手一招——
重重碧羅紗幕,走出一個丰姿綽約的麗影。
尉傑一見此人,旋即瞠目結舌。
第一章
淮陽一向為江南首善之區,人文薈萃,煙柳繁華。此處「書寓」(青樓)鱗次,輕
脂淡粉,燈火樓台,頗多韻事。
江、浙交界處的盛澤鎮是著名絲綢產地,鎮內百業聚集,盛況空前,其中又以歸家
院一帶的書寓更為有名。
「宜春苑」則是此間的翹楚。
它之所以名聞遐邇,除了「清吟小班」(煙花女)的楊影憐貌美如花,風月撩人之
外,最大的原因是裡頭來了一個脾氣古怪、性情詭異的廚子。
談及此人,全秦淮河岸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姓啥名誰沒人曉得,大伙只知道他每日只願烹調一百道菜餚,晚來的客官,任憑
你是王公貴族、富商巨賈,也休想要他再洗手作羹湯;到「宜春苑」用膳的人還不准點
菜,吃什麼配什麼,全得看他老兄高不高興。他給清粥小萊,你就不准要求大魚大肉,
他端上拉麵你敢要求換成白米飯,保證下回絕進不了宜春苑大門。
儘管他的規定莫名其妙又討人厭,每日院門一開,賓客依然蜂擁而至,多到常常需
要麻煩官差們幫忙維持秩序。
面對此等浩蕩場面,老鴇雲娘可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想廣結善緣,多攢些銀兩,
卻又不敢得罪他,誰叫他做的菜餚比皇宮內院的御廚還令人垂涎三尺!
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不讓他走或怕他離去,尚有一個更悸動人心的因素。
思及至此,徐娘半老的她,臉上竟泛起紅雲,羞澀得彷彿情竇初開的少女——
「媽媽!」丫環愛愛大聲一喊,將她飄蕩的魂魄硬生生牽了回來。
「要死的捱刀貨,喚那麼大聲作啥?」像心底的秘密被當眾揭盅,惹得她惱羞成怒。
「我喚了十幾聲,你還木頭人一樣應也不應。」愛愛委屈地撇唇噘口。
「什麼事?」
「周大人指名要影憐坐陪。」
「那就找她去呀!」這種小事也來煩她?平時怎麼教的!
「她說不去,她說阿哥休息她也不接客了。」
雲娘愀然變色。「她也學會跟我拿喬了?」她聲音雖輕柔,然媚眼疾挑,唯相熟者
方能瞭解她深藏不露的陰狠。
愛愛口中的「阿哥」,正是手藝超群、容貌俊逸更勝一籌的怪異神廚。
楊影憐則為江浙第一名妓,她不僅風流嫵媚,尤擅詩文丹青,為騷人墨客、士子名
流爭相追逐的對象。
又一個令雲娘敢怒不敢言的可惡傢伙。
「我親自找她去。」
* * *
夕照下,婆娑樹影探人幽窗。
楊影憐已抖落長髮,斜斜挽成一個松垂的寶髻。妝卸了,又重新粉墨。
她跟前擺上五子奩、銅鏡台。先用指腹暈開胭脂,仔細抹在頰間……須臾,人面桃
花,美艷不可方物。
再三端詳盛妝,深怕遺漏了啥,末了,勾點額黃,又以細簪子挑些兒玫瑰膏子飾唇。
平日送往迎來,她都沒這麼用心過。只有去見他的時候,才特別認真。
一襲薄紗,忽隱忽視。她得意地穿過迴廊,逕往西廂後院。
時值孟冬,天際雨絲紛飛,湖面水凌閃爍。築構在河岸上的宜春苑美得教人屏息。
笛子悠揚的音律傳來,是沉渾輕愁的古曲。
楊影憐在假山後的岩石上找到他。他視若無睹,繼續未完成的曲調。
「不高興見到我?」楊影憐巧笑倩倩,蔥白玉指款款按住木笛,紅艷艷的朱唇蕩漾
一片春色。
「嗯?」男人半合著眼撐起一邊,伸手拂開她。
她不依,撩起裙擺直到大腿處,用裸露白嫩的膝去磨蹭他巨大的粗掌。
「光天化日之下——」男人面無表情,黑眸暗沉。
「如何?」楊影憐身在娼門,見過無數達貴公子,卻無一人能令她心悅誠服,唯獨
蓄意隱姓埋名,仍難掩卓爾風華的他,始終教她魂牽夢繫。
「你找錯對象了,我沒興趣。」男人欲挺身立起,楊影憐則順勢將軟膩的身子偎進
他壯碩的胸膛,一手牽引著他,直搗「龍門」。
「你還不夠瞭解我。」他沒穿裡衣裡褲,豪放的裝束,只為引君入甕。
男人僵硬的指節隨著柔荑緩緩游移,登上崇山峻嶺……
她褪下冷衫,圓潤有致的身軀諂媚地、近乎委屈求全地渴求他的愛撫。
「愛我,一次就好。」玉指忽地一抓——
男人如著雷殛,一彈而起。
「你太放肆了。」原本堪稱柔和的眸光盡逝,取而代之的是如豹般銳猛騖冷的眼。
「嫌我不夠美?」面對如此的難堪,楊影憐傷心得潸然淚下,杏眸不再煙視媚行,
而是淺憂深郁。
男人冷凝搖首。「你很美,但不適合我。」彎身為她拾起薄紗,體貼地替她被上系
妥。
楊影憐美目瞬也不瞬,直盯著他。「既然不愛我,為何待我這樣好?」
他默然不語,執起木笛,這回吹奏的是一首杜牧的俗曲:
落魄江湖我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一曲唱罷,猛抬頭,幕色已攏。
只見楊影憐呆立在微光幽暗中,倔強地不語不動,而在她背後更有一人——雲娘。
她們均對他傾心狂戀,可惜她們都不瞭解他。
他背負得太多、太複雜也太沉重。
* * *
暮色自遠山外暗襲而來。碎石路上一人一馬火速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僅剩一縷黃
塵於林中久久不散。
太陽西墜了。
策馬的女子急急加鞭,到得一處溪畔,才翻身躍下,放任馬兒吃草飲水。
她一身紫色綢衫褲,頭戴紗笠,面籠輕紗,婉約中透著肅冷的寒洌。
溪水映照出來的雍容絕俗冷艷,宛若空谷中綻放的幽蘭。
她從布包中取出乾糧,細口細口咀嚼著。
往盛澤鎮只剩不到半里路,應該可以在掌燈以前找間客棧住進去。這一路趕來,風
塵僕僕,她委實累壞了。
忽爾,樹林內傳出一聲石破天驚的呼叫,有人遇劫了?
她不假思索,立即提劍翩然騰向樹梢。
闃暗的濃蔭下,躺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女子,身旁則站著形容猥瑣、舉止粗鄙的男子。
「不要過來!」女子哭嚷著。
「哈哈哈,落在我史建都手裡算你福大命大,還不乖乖任我擺佈。」
高踞樹枝頭的穆飛煙隔著面紗凝睇眼前情景,清瑩的水眸掠過兩簇怒焰,右手下意
識地按向劍柄……
「你再靠近我就一頭撞死。」
「喲!威脅我,想要我心疼?」史建都涎著醜臉一把擒住女子的肩膀,一手探入她
胸脯。「讓我嘗夠甜頭,要死要活隨你便。」
無恥!
穆飛煙握劍的手才往上抽出寸許,霎時,一道黑色飛影快如猛豹自斜側竄出,木笛
迅雷不及掩耳地點住史建都的玉枕穴,翻身一腳將他踹下山谷。
「多謝恩公相救。」女子感激涕零地跪伏在地,邊狼狽地抓著衣裳遮住身軀。
穆飛煙這才瞧清楚,她原來有一張娟秀美麗的俏臉,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
「快起來。」長身玉立的男子脫下身上的黑袍為她罩上。「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